除此之外,帮里的上下人等,这个请示那个汇报,占据的经常是他吃饭的时间。再后来,搬到鼓楼的宅子,师容、明珠她们也喜欢拉着他一起用餐,他总是笑一笑,然后陪着她们一起坐下……同一桌的,也常少不了那个暗青色的身影。可是吃到最后,李沉舟总会觉得疲倦,因为疲倦,也笑得更加温和,眼波一扫,然后习惯性侧头,看向墙上的一幅油画,或是墙角里的一盆植物。在座的每个人,都是心事满怀,却强作欢颜。譬如明珠对柳五,譬如柳五对师容,譬如师容对他,他对师容;他跟师容,离兄妹之情愈近,离夫妻情分愈远。一桌的好菜,却吃出满口的寂寞。有时候还有高似兰、莫艳霞陪坐,一餐饭就吃得更加让人进气少而吁气多。在座的每一个人,望着他们念兹在兹的人,坐在近前,笑得疏远。
船还在上行,李沉舟一口饭刚咽下,就听见一声喊,“前方南京——不停船喽——”
李沉舟心中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雾中的浦口码头,雾中的南京城。雾中的模糊的建筑轮廓,随着船行,一点点移出视野,渐渐地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李沉舟端着碗,忘记了扒饭,眼盯着那块土地、那块土地上的建筑,盯得目不转睛。船舱里的帮工陆续出来,饭已经吃完了,他还有半碗饭剩着,跟他的面孔一起,冻结在河道口长驱直入的寒风里。
阳春三月下扬州。这年的三月,雍希羽、高似兰、梁襄,以及老于等浦江商会的若干人及其家属一道,登上西进的列车,前往武汉。到了武汉,再由水路抵达重庆,之后雇车前往成都。雍希羽对着地图,研究了好几日,同时拍电报给山东济南一位姓孙的出身于军阀家庭的大学校友、武汉一位有多次生意往来的方姓旧识、几年前从上海调到重庆的海关同僚,分别询问日本人的动态、武汉轮船的票是否提供预定,以及重庆的暂寓之所。
行程准备期间,老于等人一天要往梁宅跑好几趟,一下问成都的水土,一下问哪些东西可带。经常雍希羽不在,由高似兰招呼着。老于等人捆扎好的行李,也陆续集中到梁宅,等待一起托运。古朴的梁宅大厅,花花绿绿地堆着大箱小箱,看在梁襄眼里,有种古怪的热闹。老于等人将高似兰当作秘书兼女主人看待,梁襄呢,则是雍希羽的养子。
虽然雍希羽尚未而立,却已经被大多数人视为“家长”式的人物,向他征求意见,或是听从他的安排。雍希羽自然也非常享受这一点——他绝不反感做一群人的家长或是领导,像睿智的牧羊人一般将迷茫的羊群领向光明。他认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需要被领导,否则他们根本辨不清前进的方向,而只会沉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里,仿佛不会游泳的人沉溺于一汪死水。
说到不会游泳,雍希羽想到什么,停下切割冷肉的餐刀,“高小姐,李帮主到底会不会泅水?”
整节车厢坐的都是他的“羊群”,雍希羽居中而坐,对面正是梁襄和高似兰。初春是冬的遗腹子,天气尚寒,除了雍希羽,所有人都在用热饮。雍希羽西洋做派惯了,冷肉冷蔬冷牛奶,一齐降低着他肺腑的温度。
高似兰道:“这个很难讲——我没见他游过泳,不过他给我的感觉,好像也并不怕水。”
雍希羽很认真地听着,眼珠子定住。他越来越倾向于认为,李沉舟仍然活着,虽然他始终参不透,他何以忽然失踪。那样一个尤物,果然难以逆料——雍希羽身上的荷尔蒙,在李沉舟那里体会了挫败感,这让牧羊人矜贵的自信不得完满。
——着实遗憾。
梁襄一直在注意听着车厢内的对话。他脸上只蒙着小小一块纱布了,起初他还生怕把老于他们吓到。待真的见到人,谁都没有惊异的样子,都只是呼他一声“小梁先生”。这称呼他很喜欢,比叫他梁少爷更好。雍希羽为此还特意做出解释,“小梁先生,也就是, junior的翻译,这么叫,是为了跟你的父亲有所区别,没有轻视的意思。”
梁襄感谢雍希羽的所有好意,尽管这些好意中都透露着不近人情的古怪。可正是因为不近人情,雍希羽毫不以他的毁容为意——在雍希羽看来,这种“皮毛问题”,不值多加置词。
高似兰也一样。梁襄如今总算察觉到,高似兰对自己父亲的感情了。然而高似兰和雍希羽类似,他们都是某种硬朗型的人,这种人面对感情——即便是痛苦的感情,也是一派硬朗的作风——硬朗而深邃。高似兰话不多,事却做得很多,她其实是个很善解人意的女人,尽管面子上看不出来。那日雍希羽一席话,说得不太客气,可意思梁襄是明白的。痛苦——大家都有,可面对痛苦的方法却有很多,就看你如何选择。高似兰和雍希羽就是个例子,他们也只不过比梁襄大上数岁,可已经是对生活对灾难独当一面的角色了。
列车隆隆地前进,春阳斜照,空气微寒,车厢里一派活泼金亮。梁襄望着忽闪而逝的蒙绿的田野,心中忽生一种新生的雀跃来。纵然父亲已经辞世,纵然自己没了容貌,纵然山河一片破碎,纵然柳五已经娶了赵师容,可是为何一种生命的雀跃,却在此时油然而生呢?
扭头张望整个车厢,雍希羽站着,铺展地图跟老于说话,高似兰弯腰倾听老于母亲的低语,几个小孩,扒在窗子前,指着外面的耕地的牛,兴奋地议论。其他男眷女眷,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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