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凭血流肉落,而无声息。李沉舟看见,刀锋收回的一刹那,那孩子还很仔细地瞧了瞧身上的布衣,好像布衣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血肉并不是。他看见那孩子打量布衣的时候,眼里温柔而微亮的光。从头走来,他遇到的人眼里都是无光的;只有这孩子,对着这灰蓝色的布衣,在满地血泊中,忽地绽出短暂的笑影。
他胸中突然大恸,他听见自己发了声喊,大约是要去扶助那孩子,却在一喊之后,猛地醒转,懵憕地望着灰蒙蒙的屋里。
他是一个人,好孩子走了,他是一个人了。未来无数个日子,他要一个人煎熬不已地等待前方的消息,揣摩好孩子过得好不好,受伤没有,受累没有。他知道那里的艰险,却无能为力,他知道他的好孩子许在被人欺侮,却束手无策。他只有等待、想象,日复一日,没有尽头。没有尽头。
忽然他又想起梦里那孩子眼中的光了,看着他赠予他的衣服时的光。咕噜一下,他翻身而起,辗转环顾一室,觉得说不出的陌生和灰凉。窗纸上有了凌晨第一抹青色,远处有鸡鸣,不久天就要亮。
他站起来,往堂屋走,一眼见到早前自己收拾停当的包袱。还是那个大蒸饺的样,沾了些灰,被秦楼月捡拾了来,给他搁到堂屋的小几上。
抓手拿了包袱,他大步走出去。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找纸笔给阿秦留了两句话,大意是自己还是跟去鄂西,不要记挂他;他走后,带着阿柳好好生活,如若有幸,他会带着兆秋息回来找他们。
撂了笔头,拿茶盘压了短笺,这下真叫了无牵挂,毫不迟疑向外走。踏过砖路的脚步声许是大了,将秦楼月惊醒。西屋的门一声嘎吱,秦楼月套了长褂出来追他,“李帮主,你……还是要走?”意有所料一般,声音放的轻,不想惊动师弟。
“嗯!我给你留了话。没时间啦,我要去赶他们!以后再见罢!”
李沉舟恍惚变得气壮声足,对前途满怀信心,也不看秦楼月,说着就奔到院外。院门也不关地,他大步流星往南边火车站的方向去了。
秦楼月心中惊疑不定,总觉得李沉舟举止很是异样,像是哀毁过度的人拿一些希望急急填充、不顾实况的作风。但他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甚至都拿不定什么主意,一下觉得需要把李沉舟给追回来,一下又否决了这个想法。他上东屋寻着了李沉舟留的短笺,握着纸条呆瞅半晌,脚步愣登地回转到院里,正要进西屋,才想起院门还大开着。忙走去关门,不想那一头一队车子轰轰地开了来,于坡道上次第停下。为首一辆颇为眼熟,正是柳五的座驾。
他怔住,眼望着柳随风下了车,一身戎装笔挺地朝他走来。脚步似不同往日的轻盈。
柳五走到他面前,表情确是骤然生动了的;每一处都舒展着,隐约含喜。
柳五向院中探望,问他道:“我大哥呢?”声里有畅意。
秦楼月捏着短笺,说不出话。
☆、摘日
李沉舟闷头往盘龙江东岸赶。夏风习习,鸟雀在树影深处啁啾,天际浓云之间,出现一道细长的金边了。起早做买卖的人正蹲在家门口斗炉火,家里的婆娘端着杯子站在阶上漱口,当李沉舟踢着沙尘,用近乎于跑的架势地从门前而过,他们均用十分惊讶的目光瞭着他。他的模样有些潦倒,头发一半散开,一半竖起,迎着低哑的晨光逆风飘;他既不看前方,也不看左右,一味盯着面前二尺的路,出征的老兽也似萧萧地往三市街走。过了三市街,抄一道豁口,从人家的断壁残垣中绕开封锁,沿着跟金碧路平行的方向往东、再往东,找个摆渡的过江;再追一段,就是塘子巷,到了塘子巷,便是云南府站。好孩子他们必从云南府站走,昆明就这一个车站,没错。他是这么计划的,一切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这条路他走过,跟好孩子他们遛马的时候走过,那时阿柳吵着要看火车,那时正是一派烂漫秋光,他们四个人拎着两篮吃食,牵着驴儿和驹,出门郊游去!……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晨光熹微,红霞动荡,李沉舟猛一甩头,将回忆甩开去,然后什么也不想地,调动起全身的骨骼肌肉,开始奔跑。他凭着老兽的方向感奔跑,又矫健又灵巧;他穿过豁口,奔到江边,江岸一艘野渡的船漂在那里。他一臂抄了桨板,踏步抡手,往三十米开外的对岸划。他很有信心,充满了干劲,他想着找到好孩子的部队,打混进去,跟好孩子在一起,顺理成章。日子苦一点没有关系,他本是不怕辛苦的,他更害怕其他一些东西,他会受不了的。近了东岸,他三两跳上了坡地,紧一紧包袱,腿脚一振,几乎是一气冲到了位于塘子巷的站房。
站房里极冷清,只有两个穿制服的铁路工人在抹拭窗户和条凳。见到李沉舟一身风尘地冲进来,他们皆歇手观望。
“人呢?”李沉舟见到这副景象,心里咯噔,穿过站房来到前边的月台,交叉的黑冷的铁轨左右延伸,消失在夏日茂密的芦苇更深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托举在云色之上,壮美璀璨,像是世界的又一次新生,像是昭示着未来的欢乐与太平。
李沉舟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只是团团寻找着去前线的新兵,他回身去问还在擦拭窗台的工人,“那些去前线的人呢?”
那个工人似是很诧异,“去前线的?不是半夜就开走了麽?我不值夜班,但交接班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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