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片刻不离俞宅的大门,他甚至弃了半日的生意——李萍又在家接待那个铁匠了,她是顾不上他和生意了。然后……然后他真见到了俞荷生,还跟那晚一般漂亮;他似是刚从学塾下学回来,他身边还有三两一般大的孩子。
记忆的浓云模糊了很多细节,李沉舟手搓前额,只记得那么轻薄的一句,“哦……我忘记了。”仙童夹着书本,待他不及那日亲热,甚至眼角闪过一丝恨恼——他的出现指证了他的过失,使他不再完美;他的问讯惊扰了他的世界,教他的世界不再无缺。俞荷生抿了抿嘴,看到他的馄饨车,轻轻说了句:“要不,我今儿多买你几碗馄饨?”好似这个小老板,推车穿越整座小城,就是专为多卖这几碗馄饨。
那一刻,李沉舟只摇头,他说不出什么,也不知该说什么,唯有摇头。摇头,摇头……李沉舟坐在床边,仍旧记得那个一边摇头,一边回身推车离去的孩子。回去的路已走了好一段,他仍是不断地摇着头,那是他第一次体尝到心碎的滋味;那个孩子那时还不知道,以后几十年的人生中,他还将一次次品尝这种滋味。品尝——却再也没有个鄙俗的小院供他回去,也再无个馄饨西施样儿的母亲不经意地问他:“你又上哪儿去了?你是看上谁了?”
如今李沉舟隔着这许多年头遥望当年那个伤心的孩子,心里只余一抹淡淡的灰痕。时至今日,他仍觉得当年那个俞荷生美如仙童,想亲亲他摸摸他,想每天给他下馄饨。上一次想起俞荷生的时候,是他还在跟萧三交往的时候,那时他时不时想起萧三,想象着萧秋水幼年会是个何模样——必定就跟那俞荷生一样罢,他微笑着这么想。他的笑容没有停上太久。
俞荷生,萧三,柳五,一个个看过来,他像是端详着三片相似而破损的树叶。看了会儿,树叶掉到地上,他趿鞋站起,向着窗边,而不再去管。一切都在褪色,一切都在远去。他隔着一夜旧梦想起柳五对他说的话,隔了一夜漫杳的跋涉去回想那东西当时的表情和话语;隔了一夜之后,昨天柳五的那些话已然失去了暴烈的魅力。暴烈如烟火般炸开,击破了那本就摇摇欲坠的瓷瓶,落下碎片满地。如今他就凝视着地上这些碎片,一片片地踩脚过去,用扫帚将碎片扫进簸箕里。这不是第一次,大概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收拾好扫帚和簸箕,他还有别的事要做,一件一件来罢,在告别了那让他迷恋的风景之后——风景不肯为我留,歌以离去事事休……
李沉舟没有离开北教场,李沉舟住回到他那次入水救他上来后住的屋子。屋子在走廊最西头,一墙已开始扶摇直上的爬山虎,将几乎所有西窗横越蔓覆。每一日,小丁上下午各到柳五房内报到一次,端茶递水送文件,末了看看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向柳五道:“团座,李爷这些天跟老康走得近,像是在打听前线的什么事。”柳五握着茶壶把,不置一词,嘘沥沥地向杯子内灌水。小丁任务完成,乖觉身退。
打听前线的事麽?——柳五啜着茶水,揣摩着李沉舟的心理,猜他可能打算上前线,去寻那个乏味堪比青草的兆秋息。搁在以前,得知这个消息,他一定会感到嫉妒,会感到一颗心被人拎悬揉捏。绝望的一颗心,孤独的一颗心。如今他仍旧孤独,却再不绝望,他已经挣脱了那个已渐渐腐锈的牢笼。挣脱了,他仍是当初那只意气独尊的猎豹——猎豹站在树上俯望整座草原,他才是这里不变的强者。
所以他打算上前线——指尖嗒嗒地敲着桌面,柳随风感到一丝混含了好奇、好笑和不屑的情绪。情绪很淡,正是他希望的状态。他还没有打定主意,到底希望李沉舟做出何种举动,是彻底的离开还是别的什么。他仍然沉浸在让老sāo_huò感到挫败的奇异的欢乐之中。那一晚亲眼瞧着李沉舟离去,那样温柔而亲切的月光,那样落寞而无声的背影。他感到非常得伤感,又非常得快乐:他终于又自由了!他终于可以不再苦苦追慕着什么人,可以从心所欲地奔跑,可以无有挂碍地徜徉。多少个日夜——浪费在企图靠近他人的辛劳中,多少份心情——交付在贴吻他人的渴恋里。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呢?为了他们,他又变成了什么人呢?……如今这些都结束,都该结束,都会结束了。李沉舟——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他如今什么都不是,而他自己才是昆明驻军的头脑,北教场骑兵步兵团的首座。
柳五站起身,被一种新鲜的振奋心情所鼓舞。他看到桌子上的电报。电报为重庆方面前一日发来,说是后方负责军饷药物粮草的军需总长不日将抵达昆明,核对检视这段时间征粮的情况,这位领握肥职的军需总长名叫——
“团座,团座,来了辆美国人的汽车——好像是军需处派来的总长到了!”康出渔慌慌张张在走廊上叫。
到就到罢,便是太上皇到又如何呢?柳随风十分之无所动,慢腾腾转身,信步往外走。走到门厅时,他依稀望见李沉舟正在操场上,牵着他的那匹马。那匹马叫“好孩子”,这他并未忘记。眉头堪堪皱起,他故作轻松,将之放开。
不远处的车上,下来一男一女。他目光一闪,那个女人……难道是高似兰?那那个男人则是……
雍希羽臂搭军大衣,立如塔碑,他扫视着整座浮草青青的操场。这时,身后的高似兰一声轻叫,“啊!——是帮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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