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事,而我无神的样子只令他摇头叹气。
他们离开,於是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拖著沈重得快要抬不起的双腿站到迁儿的床前。
他跟几分锺以前一样,看不出有苏醒的迹象。可是他刚刚有短暂的清醒,并且在那几秒锺里,几乎了断性命。
我忽然狠狠地抽泣起来。
我握住他冰凉的手,让嘴唇不断地辗转过去。
──你要离开吗?你无论如何也想要从我身边离开吗?因为我一次次伤害你抛弃你,所以你宁可死去也不想再看到我了吗?
他承受了好多。我想。那都是我加诸在他身上的。即使当年他那麽绝望地抱著我的腿,哭著求我留下,我也不肯。
所以,即使我怎样後悔,怎样试图挽救和弥补,他也不肯再给我机会了。那便让他终於不想,再这样支离破碎地活下去了。
我的哭声在漆黑的房间里,有著深不见底的绝望。
门被粗暴地推开的时候,我泪眼迷茫,甚至无法对上焦距看清那张可怖的脸。
杜庆国带了三四年轻的红卫兵。他们手里有什麽东西,摩擦过地板带著沈重的金属质感的声音。
我不记得他说了什麽,只隐隐听到他说“托你的福老子当年蹲了三年大狱”,我一时恍惚,身体下意识地挡在迁儿身前。
我想我那时候是不清醒的。
或者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清醒了,否则我怎麽会一再伤害我最心爱最珍贵的人?
第一下砸下来的时候我一别头,沈重的钝痛落在我的肩膀上。我被打得一个趔趄,失去重心向一边歪倒。然後杜庆国追上来又抡了第二下。
金属的凶器发出残酷的破空声,我茫然地抬头去看,准备迎接意料之中灭顶的重击。
然後我看见一个雪白的影子飞快地扑过来夹在我们中间。
──他消瘦的身体刚好扑在我怀里。他额角温热的血滴下来,落在我的脸上,有种温柔的安宁感觉。
我想,那应该有很长时间。
我抱著迁儿,轻轻地擦拭著他脸蛋上不断流下的血,缓慢地亲吻他甜蜜的嘴唇和小小的耳廓。他像个柔软的娃娃靠在我胸前,我的心一下子平静下来,平静得如同午夜的海。我忽然就想起多少年前的场景:他不会挣扎,永远安静地给我抱,他干净的身体有著不可思议的芳香。
我摇晃著抱著他站起来,周围的几个人不自觉地向後退了一步。
我把迁儿的身体放平在床上。
我对他说,迁儿表现得很好,接下来让哥哥来吧。
大夫和护士赶来的时候病房里已经到处是血。床上,地上,墙壁上,门上……简直像是屠宰场。
我撑著墙摇晃著站起来,把手里的铁棍丢到地上。
我说,大夫,麻烦你救救我弟弟。
§
当我醒来的时候,街道和派出所的人都在。
我因为打架致人一死三伤被逮捕,从医院直接被带到那个挂著巨大毛主席头像和写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个大字的地方。
一关,就是八年。
而病房那次,竟成了我与迁儿的最後一面。
~~拾肆(最终章)~~
§
有点难以想象,但迁儿居然没有死。淑贤说抢救了一夜,他们几乎都以为不行了。然後大夫出来,说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那时我已经人在大狱里,听到淑贤带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意外地没有很喜悦。
我想那个时候我大概已经多少有点预感,我想迁儿这次恐怕扛不过去。
监狱里的时光反而安静下来,我只能偶尔通过淑贤的探望了解一些外面的情况。我知道外面很乱,那个时候各地都怠工怠学得厉害,淑贤已经没有工作,整日里带著采芹闲在家里,有时候接一些零碎活计勉强维持著。
淑贤说其实我因为那件事进了看守所也许是件幸运的事也不一定。我虽然是苦出身,但是我有一个当国民党军官的姐夫,他们一家三口现在还在台湾。我母亲当时又有些不光彩的案底,虽然不是多麽重大的罪过,但那是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年代,我太过耿直强硬的性子到底得罪过多少人,怕是连我自己也数不清。如果在外面,也许早被揪出去斗。
後来秀海下乡去到河北一个贫困的县,据说离善庄不太远,而那个时候文焕杉已经成了当地的一个干部,秀海因此没有吃过什麽苦。
秀海一直是个要强的孩子,听说上火车离开的那天他一点也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欢欣鼓舞。他说他只是想我,还有迁儿。
迁儿……我在里头想得最多的就是他。
我想著1953年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他还很小,又小又瘦弱。他也许不会想到,离开孤儿院跟了我走,便开始了那样悲伤而痛苦的一生。
我数得出有限次数的对他好,那印象也几乎模糊。而我留下他只身南下那一夜他绝望的眼泪却仿佛烙在我脑海里,说什麽也抹不去。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叫我哥哥,我到底是如何狠下心来丢下他?
他不识字,唯一记得的就是我教给他的我们的名字。也许我是无心,却用“安人杰”三个字画地为牢,圈得他逃离不得。
我强暴他,殴打他,抛弃他……我结婚,生小孩,在潜意识里当他是负累……我不肯给他温暖和安定的生活,也没有给他机会获得自己独立的人生。我只当他是个什麽都不懂的傻子就剥夺了他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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