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醉桥靠近他,把他脸上的假胡子扯了个干净,枯云一摸自己光洁的脸蛋,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放进了嘴里。尹醉桥看着他不动,枯云靠在墙边,双手依旧背在身后,他的手掌心轻轻压着墙面,又轻轻提起,拿开。
尹醉桥亲了他一下,他的嘴唇和手都很冷,枯云还能看到他发间的水珠。他缓缓地,把嘴里的糖过到了尹醉桥嘴里。两人的呼吸声都很轻,极平稳,枯云的手指蜷缩了起来,抚摸着墙壁。他摸到墙纸细腻的纹路。好像是一朵花,开在荆棘枝上。
尹醉桥睁着眼睛,他看着他。
糖最后也不知道化在了谁的嘴里。
枯云和尹醉桥说:“明晚我或许不会很早回来。”
尹醉桥没有多问一句。
隔天天还蒙蒙亮,枯云就出了门,按照计划,他来到一处偏僻的码头,与几位码头工人将储放在仓库里的放映设备装箱抬上板车,往黄浦江边那座公园推去。工人都是天星师傅帮着联络的,都很愿意帮忙。出乎枯云意料的是,才是清晨六点,公园里已汇聚了不少的人气,男学生女学生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肩上,怀里抱着书,也有影迷,手里拿着的是杨妙伦的画报。而到了中午,过了饭点,来得人更多了。成分也更复杂,什么打扮的都有,以女性居多,有母亲抱着孩子的,有闺密挽着胳膊靠在一起的。大家手里都多了张纸片。
枯云向路人要了一张来看,那是那位女学生制作的杨妙伦的生平简介。
“她在爱情里落了难。”
他看到了自己的原话。
枯云小心地将纸片折好,放进了贴身的口袋里。今天他作码头工人打扮,一顶瓜皮帽始终都没脱下来。
下午四点时,公园里的热烈气氛达到了一个峰值。人声鼎沸,有人在,在讨论,有人握紧拳头,神色紧张,愤慨陈词,还有人心境自在放松,带来了野餐器具,铺开花布,席地而坐,吃起了三文治与果汁。
枯云远离人群,他站得很远,这场活动已经不需要他再操心什么,他只是个倡议者,另有许多执行者替他完成了他的设想。他几乎是来到了江岸边。枯云转过身,看汹涌的江水,那水面是空茫的,是有烟雾的。枯云眨了眨眼睛,他看不清对岸的景色。
嘈杂的说话声里凭白传出一声倡议:“大家都静一静,静一静。”
枯云望过去,他看到那名女学生了,她站在一只木箱子上,因此就比周围的人高出了半截。她昂起脖子,手里捏着两张纸头。她开始演讲。
她讲杨妙伦的死亡,妇女的生活,祖国的沦陷。抑扬顿挫,深情并茂,眼中甚至泛起闪闪的泪花。
“个体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然而千里之堤都能毁于蚁穴,中华的崛起始于你我!”
掌声雷动。
《春光明媚》的播映这才正式开始。
枯云又看到杨妙伦,穿着最适合她的旗袍,烫着最适合她的卷发,她坐在一张沙发凳上,法兰绒的沙发套,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一只手架长长的烟嘴,一只手在抚自己的衣摆。她看镜头,眉目含情,哀怨忧郁,又欢喜可人。
枯云闭上了眼睛。他流下了眼泪。不远处,他听到有人哽咽着骂:“狗日的。”
电影结束后,在场的群众迟迟不肯散去,大家都情绪高涨,好几波人此起彼伏地喊口号。什么打倒帝国主义,什么还我河山,还有人扬言明天就启程去东北,去抗日。枯云迟迟未离开,他在人群中穿梭,这里听几句,那里听几句。码头工人的装扮让他很受欢迎,许多人询问他的近况,他的薪资,他的休假待遇,工作时长等等等等。枯云这个假工人自然是一问三不知的,只好闷声不响,大家也还是热情,围着他说这说那,说要组织工人罢工,说要进行反日游行,还有人给他塞月饼。今天是中秋节。枯云差点忘了。
大约是闹得太过头,口号喊得太响亮,人群里忽然有人爆发出一声尖叫:“狗来了!”
租界里的巡捕,他们管他们叫狗。公园处于租界的边缘地带,是狗活动的范畴。
听到这声预警,原先还拉着枯云的那群大学生也都逃散了开来。枯云迷迷糊糊跟着大家跑,集会人多,好一番慌乱拉扯,踉跄跌撞,他才气喘吁吁跑出了公园。他在街上没有一刻逗留,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尹公馆。
尹公馆的前院里,一棵白桂花树下,尹醉桥正坐在那里。
枯云此刻心情还是极灿烂的,因而人也是笑眯眯的,主动去问尹醉桥:“你在干什么?”
尹醉桥手里有烟,没有点上,他不说话。枯云一努下巴,指着天上的月亮,道:“我知道了,你是出来看月亮的。”
桂花开了,满院花香。枯云沉醉地呼吸着花香,又说:“花好月圆。”
尹醉桥道:“月亮圆缺,花开花落不过是自然现象。”
枯云嗤笑:“你这人好没趣味。”
他绕到了一汪浅水池塘边,平静的水面上映着圆珠似的满月,皎洁明亮。他捡起地上的一颗石子,抚摸着石子的棱角,说:“你不问我去了哪里?”
尹醉桥反过来问他:“你不问我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
枯云说:“关我什么事。”
尹醉桥说:“那就对了。”
他点上了卷烟。
枯云看看月亮,又瞅瞅尹醉桥,他把手里的石子往池塘投了出去,咚地一声。尹醉桥看了过来。
原先平整饱满的圆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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