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觉浅,她一进屋便有所知觉,不过一刻钟,便悠悠转醒,见了她坐在床边,淡淡地道:“今儿你倒是有心,还知道要孝顺我这老婆子。”
她的不悦自然不是毫无缘由的。先头敕封县主一事,那是过了明路的,不能毫无缘由地就换个人,傅嘉木执意如此,写了折子递上去,皇帝要是存心拿捏,说他个欺君之罪也不为过。而后宫之中便要老太太托着老迈之躯前去打点,虽则帝后仁厚,弄清缘由不曾责怪,可也叫京中暗地里吹起一阵风来嘲笑傅家,说毕竟泥腿子出身,这些血缘怎么弄的清楚,今天这个女儿身份搞错,明天没准还有乡下讨的糟糠妻上门呢。
时雨闻言,微微挑眉。她虽不主动来探望,但是晨昏定省并不曾落下,只是老太太常常晾着她不见罢了。
她便笑一笑,道:“祖母哪里的话,孝顺是我的本分。”
傅老太太却从这句话里头读出嘲讽的意味,若不是本分,这一屋子的人谁愿意来伺候她这个老婆子?
她被自己的臆测气了个倒仰。
偏偏这时候,丫鬟们捧了瓷碗上来,里头装着褐色药汁,有一股子的苦涩气味。老太太摆手不让那丫鬟拿勺子,却用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时雨。
时雨自然是知道她的意思的,虽然心中不满,却也只能接过,微微笑了笑,道:“我来喂老太太喝药罢。”
老太太面上这才露出满意的神色。
时雨从丫鬟手上接过瓷碗,舀了一勺,慢慢地递到老太太的嘴边。老太太也温吞地喝下。
不过几勺子的药过后,时雨的手就微微的有些发抖。这碗初碰只是微微一点儿烫手,可拿着久了,热度在掌心积累起来,却如同灼烧一般,让人坐立难安。
老太太见她顿住,冷笑一声,道:“怎么了?嫌弃我这老婆子,不想喂了?”
时雨咬咬牙,换了一只手拿着药碗,继续喂药给她。如今左手得到了解脱,可右手很快却也感到蚁噬般的疼痛。一碗药好不容易终于见了底,她还记着程姨娘的嘱托,从婢女手中接过蜜饯,又喂给了傅老太太。
傅老太太见她额头上都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脸色苍白,却一言不发,便觉得这杀威风杀得很好,满意地点一点头,“用不着你了,出去吧。”
时雨面无表情地走出这座华美却透露着衰败气息的院子,才摊开手掌,手心细细密密的,起了好几个小小的水泡,疼痛不已。
苏子叶被匆匆召来,时雨如今连茶盏都拿不住,本想喝一口参茶,手上便针扎似的疼,她沉着脸把茶盏一放,摊手给他瞧,“有药吗?”
苏子叶皱眉道:“如今天气渐热了,烫出水泡来可磨人。”伤口最忌闷着不透气,夏日尤其,一不小心就会溃烂化脓。
时雨原本就烦闷,听他这一言,便冷笑了一声。苏子叶虽是高明的医者,却不通人情世故,替她涂上药膏,还多嘴问一句:“你是怎么弄的?”
时雨垂眸道:“去伺候了一趟老太太。”
苏子叶这时候才感到吃惊。傅老太太在外头的名声很好,傅嘉木的不拘礼法反倒衬托他亲娘的和蔼可亲,哪里知道她能干出这种事。
他吩咐道:“伤口这两天不能沾水,叫你的侍女按时换药,我担忧伤势恶化便不给你包扎,用手仔细着些。”说完了这些,才蹙眉说:“国公爷不在,您这些日子,只怕要忍着些委屈。”
时雨在他头顶笑了声,道:“不委屈,您堂堂一个太医院供奉,来给我治水泡才委屈。”这话是从傅嘉木口中得知的,当时她还惊讶,现在看这年轻温润的医者毫无城府的模样,便明白过来,不在宫中待着兴许对他还更好。
苏子叶被傅嘉木拨过来照顾她,先前在英国公府初见,这女孩儿细声细气娇弱苍白,和如今这个矜傲淡漠的模样大不相同,他先头还不习惯,两天下来便适应了,只是道:“不委屈,英国公于我有救命之恩。”
时雨道:“你初见便问我是否有意留在这里,可是看出了什么?”
苏子叶见她如今并不关心伤势,索性也陪她闲聊,“国公爷的书房中,有袁夫人的画像,我方知他之心结所在。”
“……”时雨一时默然。
傅嘉木对母亲的想法,她也疑惑很久,每每要问,都被他岔开话题去,便知道他不欲提起,可如今从苏子叶口中旁敲侧击得知,更是印证了她的想法。
虽则时问萍救下傅嘉木之时已为人妇,傅嘉木却依然对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以至于多年后他都还在身边人中找那一道相似的影子。多么可笑,他傅嘉木战功赫赫,风头无两,可惦记着的却是一个已然逝世的、嫁为人妇的、与他只算是萍水相逢的女子。
苏子叶见她不语,担忧她心中恼怒,便起身替她推开了窗子,笑道:“你这窗外风景这样好,不看可惜。”不料时雨轻轻一笑,竟是道:“我却觉着,这府中的风景无论何处都一般模样。”
傅嘉木迟迟不告诉她袁家灭门真相,她虽然感怀于他的照顾,然而对这毫无生气的偌大府邸,早就厌倦了。
苏子叶却回身,指了窗檐一处道:“你且来瞧。”时雨起身走到他身侧去看,就见到窗台上因着连日暴雨,生出幽绿的一丛青苔,上头不知何时开出小小的白花,花瓣间带一点儿粉紫,如同一小串秀气的小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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