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撑起身子,轻轻抚摸着面前蓝色封底的《圣祖训》,有种往日重现的熟悉感,仿佛只要抚着书册,就有无限的伤感涌了上来。
李彦秀亦步亦趋地站在她身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迷茫的神色,柔声问:“可想起来了什么?”
泰安抿起嘴唇,恍惚摇了摇头。
不曾。过往种种像是千万块碎片,在她的脑中杂乱着铺放。
一向康健的兄长骤然坠马,摔断了脖子。父皇一病不起,群臣骚乱不堪,她咬牙站了出来,协礼部一起操办了兄长隆重的丧仪。
落葬当日,她眼中含泪,亲手将兄长生前的爱物九龙金杯塞入元陵棺木中,待马车渐远,才心痛欲绞地回过头,望着星罗棋布着十八座帝陵的渭北嵯峨山。
“兄长遇难……可是,我又是怎么死了的?”泰安抚着眉心,疲惫不堪地问眼前坐着的李彦秀。
他却避开她的眼神,只伸出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头发。
“已与你说了许多遍了。”李彦秀的声音温柔如常,“……黄门侍郎趁父皇病危之时谋逆,我救驾来迟,只在清凉殿的金柱之下找到你的尸身。”
他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像是深陷入了当晚的回忆。金銮柱下四方横流的鲜血,宛若争妍斗奇的娇花。而她身上素带朱里,白玉双佩,即便头脸处早已经血肉模糊,却处处都是熟悉的痕迹。
李彦秀哀痛欲绝,亲手将她的尸身从銮柱之下抱了出来,深深将头埋在她冰冷的怀中长啸痛哭,却在她紧紧裹着的双臂之中,发现了一本薄薄的《圣祖训》。
“对不住。”李彦秀的声音中有着难以言喻的隐痛,“宫变当日,是我一念之差,领兵护卫宣政殿,力皇位不失。却没想到逆贼卑劣至此,竟会对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下手。”
他深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角的泪意,又说:“父皇承诺过我,于我护卫宣政殿时,会派兵先至清凉殿救你出来。却没想到计划有失……我们赶去的时候,清凉殿早已烧成了一片火海,而你却倒在了殿前的金柱之下。”
“东宫侍卫阿蛮为护卫你,身负多箭,倒在清凉殿的石阶之前,直到死仍保持着背负你的跪姿。我知你和他一向亲厚,亲自收敛了他的尸首,将他立身成塑,护在你梓棺之旁。你……可还记得阿蛮?”他伸出手,指向房中供奉着她的牌位之旁,一件小小的黑色木牌,小篆写着“阿蛮”二字。
泰安眸光晶莹,哽咽着摇头,轻声说:“不记得了。”
一直观察着她神色的李彦秀,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喃喃道:“伤痛尽数忘却,这样也好。”
他说至伤心痛处,情不自禁伸出手来拥抱她,想像以往一样将她揽入怀中。
泰安却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手臂,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再不相同的面孔。
十年。距离她香消玉殒,已有将近十年的时间。
面前的李彦秀,早已不是当日与她青梅竹马的青涩模样,褪去了少年的稚气,显得成熟又胸有成竹。
她与他初遇的时候,他不过是躲在镇国公李崇佑身后不受宠的次子,谨小慎微看着父亲和兄长的脸色。
而现在,他不仅生杀予夺处尊居显,甚至兵权在握杖节把钺,风头之盛早早超过了他的兄长,直逼父亲李崇佑。
泰安低下头,声音温婉如同黄莺,像是十年前一样娇俏可人地依偎在他的手臂旁,问道:“我听你房中的侍女唤你二殿下……可是镇国公已荣登大宝?”
李彦秀有着一瞬间的迟疑,却在与她纯真无邪的大眼睛对视之时败下阵来,尴尬地回道:“是……父皇铲除逆贼之后,因中宗无子,被余下的群臣一致推举称帝。他欲推辞不受,却于酒醉之中黄袍加身,醒来之后已坐在九龙椅上,就此登基。”
泰安面上仍然笑着,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样子一如既往。
李彦秀大松一口气,带了薄茧的手指擦在她苍白的脸上,温柔无两,像是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泰安柔顺地依偎在他身边,垂下的眼眸隐藏在他臂膀下的阴影之中。
是不是这么多年,她在宫中了无心机无忧无虑的样子深入人心,让所有人都以为她真的是个好骗的傻子?
她藏在衣袖之下的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臼齿紧咬,几乎抑制不住心头汹涌的愤怒。
她是忘记了很多过去的事情。
忘记了自己怎么死,忘记了阿爹怎么死,忘记了阿蛮怎么死,忘记了大燕王朝是如何一夜之间易主,忘记是怎么丢掉了江山。
李彦秀天衣无缝的说辞,听在她的耳中却分明漏洞百出。
她太了解他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同长大,知道他在父兄阴影之下活得艰辛,因而格外心疼他。
亦知道他自来都是何等隐忍的一个人,从来不做没有把握,亦无利不起早,从来不做没有回报的事情。
外贼谋逆,他却领兵护卫宣政殿……当她傻吗?泰安心中一片悲凉,哀痛难以言喻。
外贼谋逆,宫中的帝王和公主难道不是最值得护卫的人?宣政殿中值得护卫的,唯有一枚冷冰冰的玉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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