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片落叶在风中飘零,无依无靠。
小太子紧紧抿着双唇, 慢慢正过身子,青松一般跪在皇帝的面前。
皇帝嘴唇微颤, 目光沉沉地看着倔强又脆弱的儿子, 侧脸上的青肿在正午的阳光中格外斑斓。
小太子藏在袖子下的手紧紧攥在一起, 一分一秒等着,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良久,皇帝终于极轻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做?”
小太子心头巨石落地,大松一口气。
他赌赢了。
童年时代小太子生长在洛阳乡间, 家中还有上等的水田租给农人, 家境算得富庶。他阿爹性格软懦, 待妻儿极好, 自小太子有记忆以来,从不曾挨过父母一个指头。
乡间也有农户的儿子, 大他两岁, 时常鼻青脸肿出现在他面前。小太子幼时胆小, 怯生生地看着那农户的儿子脸上的伤口问道:“你这伤怎的这般骇人?满面血污, 怎也不处理一下?”
那男孩口中衔着半长的麦草,小小年纪, 却满满过来人的口吻:“这你就不懂了吧?我阿爹酒醉动手, 等醒来看见我脸上伤重, 才会生出负疚,之后几日便待我极好,要啥给啥!”
他带了几分超脱年龄的冷漠,叮嘱他道:“你可记得,以后若有什么难缠的事要求你阿爹答应,就先激他打你一顿。他心中生愧,自然更好说话些。”
小太子懵懂地点头,可心中却隐隐约约想着,阿爹与阿娘待我极宠,又怎么会有求而不得的时候?
而今,将近十年的岁月过去,小太子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穿上了娘亲亲手缝制的旧衣,妄图用脸上青紫的伤痕唤起他父皇心中最后一丝维护之意。
而他看起来软懦不堪一无是处的父皇,最大的好处约莫就是一直以来的心软。
救不救这个相处了十四年的儿子?
“睿儿,”皇帝的声音喑哑暗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若你真的想对大司马动手,恐怕再没有回头路。”
太子抬起头,清冷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语气:“箭在弦上,如今态势已是你死我亡。他日若皇后诞下皇子,阿爹恐怕也不会再有如今这般稳坐龙椅的安逸。”
三十余岁成年的皇帝,再是扮猪吃老虎,再是装蠢装天真,又哪有襁褓里的小儿好掌控?
大司马若是怕自己死后皇帝反攻清算,最好的办法岂不是再从头养成一个乖巧听话的小皇帝?
若是怕一个皇子捱不到成年,那便多逼着宫里的皇帝多生几个,如那配种的公马一般,死了一个,换一个,死了一个,再换一个。
换着换着,天下逐渐习惯了姓陈的大司马,便再也不会有人记得姓卢的皇帝。
“阿爹登基四年,宫中未有子嗣诞生。秦宝林入宫不足三月,却足有五个月的身孕,这一环一扣岂是秦家一己之力可以办到?宫中女医,随侍侍女,入浴时的混堂司,永巷中的女官,加加算算近百人,都要对一个怀孕的宝林缄口不语。阿爹,秦家已经两代无人做官,如何能手眼通天,买通这许多的宫中内侍?”
皇帝四年时间苦行僧一样的生活,憋住下身,拼尽全力不去做大司马麾下的那匹种马,还不是被有心人送了有孕女子入宫混淆皇嗣
又能如何?
说到底不过是他人脚下的蝼蚁。
小太子抬起手,目光炯炯:“阿爹年富力强,大司马却已耳顺之年。若是依爹爹之计,我们一忍再忍,忍至大司马薨逝,所有的问题自会迎刃而解。”
“但是阿爹你可知道,寿宴当场,儿臣亲眼目睹一支无人操控的纸箭若神明附体,与大司马周旋许久,满席喝彩不断,人人习以为常。这分明是厌胜之术!”
皇帝平静的眼睛终于泛起一丝涟漪,轻声问道:“既有巫蛊厌胜现身,便会有江湖术士出入府中。”
既有江湖术士,那求仙问药延年益寿必然难逃。
皇帝愿意忍耐大司马,是因为他心里清楚迟早有一天大司马会死在他的前面。
但若是大司马日日冶金炼丹,若是真能寻到长生不老的仙药,那皇帝又怎能保证自己熬得过他?
圣人心弦一动,与太子深深对望。
父子到得生死相托的此时,才终于算是交了心。皇帝收了扮猪吃老虎的模样,粗长的眉毛皱在一起,平时英俊又憨厚的面孔上带了一丝阴鹜,眸中精光乍现。
太子轻声说:“以弱胜强,绝非易事。自李朝乱政后,东突厥阿史那起兵叛燕,几次三番携兵入侵。大司马是定王军中近卫出身,定王去后执掌兵权,至今将近二十年时间。”
军权牢牢握在陈家手中,就算是身为女子的皇后说一句话,都要比空有名头的他父子二人来得管用。
“兵权动不得。”皇帝颔首,“哪怕露出一星半点想动兵权的念头,恐怕你我父子都活不过明日。”
那是陈家小心翼翼维护的底线。
小太子点头表示明白,继续说:“太傅去后,朝中清流一党实力大削,如今以中书令裴郡之为首。若是我们合纵连横,与清流一党合谋,是否可以提拔些年轻将领安插在军中,借以分化大司马在军中的势力?”
皇帝冷冷瞥了太子一眼,摇头:“清流一党,墙头草众。靠不住。何况那些受了提拔的年轻将领,只会念及举荐他们的裴郡之,又哪里会忠于提拔他们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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