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玉姬已死去多年,她是在生我那天死去。
外界传言,宫妃玉姬遭遇难产,生产栎阳公主两天两夜亦不能。第三天,正值太后赵姬与内侍醪嗳□败露之际。秦王嬴政大发雷霆,一气活活摔死太后两个私生儿,仍意愤难平,提剑砍杀太后。过至玉姬妃寝宫,猛闻内廷传来婴儿啼哭,怔愣半晌,收剑进屋。见宠妃玉姬一脸疲态,手抱婴孩,竟柔肠百绕。玉姬自知不行,泪光盈盈与陛下诉说旧日温情蜜意,临终托孤,撒手人寰。
众人至今仍不敢置信地感慨,当时的秦王竟如孩童一般,号啕大哭,抱住玉姬妃温热的尸身不肯放开。而太后赵姬,——我的祖母,亦因此逃过一劫。
我不知道众人的回忆是否添加了虚构的成分。在我有生之年,我从未看到过父亲的眼泪。不管是政事上的疑虑操心,或是兵败若山倒。我亦能肯定,现今漂泊行走于我身下的世人,也无法相信这几千年前的浩瀚大地上那个众人皆知其暴戾无情且冷血的国君会扑在一个无名妃子身上痛哭流涕……也许,母亲的死,对他可能,还是有那么……哪怕一丁点儿的影响?
慢慢长大后的每一个日子里,我仍能从父亲望着我的眼神中,看见暗地沉着的一丝哀伤。
一直到如今,想起那尽管微弱却确实存在着眼神,才知道,原来,那是支持着我在那个冰冷无情的世界中生活下去的动力,那是让我与伤害自己的人与事朝夕相对而保持平静之心的支柱。那样的哪怕旦夕间的一刹那的火花,让我觉得温暖,有归宿感,安全感。让我觉得,我的人生,并非独自一人。
十岁那年,父亲第一次带领我去祭奠母亲。
那是落絮纷飞的春季,随行的只有十来个宫女太监。大王亲自祭奠一个普通亡妃在宫中并不成规矩,故父亲没有声张。只是抱着我,坐在垫着虎皮垫子的柔软舒适的马车中,前往母亲的坟墓。
极少出宫的我扒开车帘,伸出脑袋,好奇地张望起外面的街景。一只粗糙的大手搭在我的头颅上,使着适度的力气将我的视线掰回来。我嘟嘟嘴,望着父亲。父亲的表情很严肃,没有说话。良久,才开口:
“栎阳,知道今日是去做什么吗。”
我睁了睁嘴,方才意识过来。突然觉得喉头一阵酸涩。自幼丧母的我是在祖母赵姬的抚养下长大。太后因我的出生而幸逃一死,视我为命中福星,又是我的血肉之亲,自然对我呵护备至。可终归有无母的凄惶感。
我蠕动着唇,哀哀出声:“父王,栎阳知道,栎阳还特地为母妃背了一首诗……”
父亲捂住我的嘴,摇头:“到你娘亲面前,再背给她听。”
马车绕过咸阳街道,转进城郊的山中,稍稍颠簸了阵,上了山。然后停下了。奴婢们扶我跟父亲下了车。
一座不大,却干净整洁的坟墓赫然显现在眼前。墓旁是参天古柏,鸀草成荫。再上面是碧朗蓝天。生我的那个可怜女子,便是长眠于此处六年。并持续永生永世,直至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宫女太监们捧上祭奠食物放在墓旁,点上香蜡。我奔过去,一种寒凉的气氛无须酝酿已逐渐蔓延周遭。我悲从中来,委屈一涌而上,泪水哗哗从眼眶之中奔流而出。娘亲啊娘亲,为何要丢下我一人?宫中别的孩子可都是有娘亲荫护的,我却惟独只有一个还要供众人分享的父王……
越想越悲,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旁边的宫女急急给我擦脸,自己却也忍不住红了眼圈。父亲走过来,我转身,看到他的眉头成了浓重的川字型。他的声音是那样压抑,阴霾地与这晴朗之春格格不入:
“栎阳,不是有首诗要背给你母妃听么?”
我抽泣着站直,身子几欲因激动而摔倒,全靠奴婢的搀扶。我忍住泪,哽咽道:
“于以采蘋?南涧之滨。
于以之盛?维筐及闾。
谁其尸之?有齐季女。”
念诗声一字一泣,最后,泪不停蹄。模糊的视线中母亲的坟头上渀佛出现素未谋面的亲母的如花笑脸……我哭得昏厥在宫女的怀里。旁边的旧宫人受了感染,一个个忆起当年玉姬妃的好处,亦都悄悄抹眼泪,甚至有几个年纪轻的开始痛哭出声。
悲伤氛围中一声巨吼:
“都不要哭了!!”
如划破静谧长空的一道锐利闪电,霎时击垮了在场众人的心神。几个宫人一时哀伤难止,活活把那眼泪硬吞下去。不远处的一个小宫女不知是没听到,还是怎么,哭声居然丝毫未停,在大家收声的情景下,那哭声更加刺耳。我还没回过神来,只见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疾步过去,拽住那宫女的衣襟,如同逮住猎物一般高高举起。身影背对着我,我无法看到他的表情。却能看见他宽厚的肩膀在不断起伏,甚至能听见他浓重的喘息。
他将那小宫女狠狠朝旁边的地上一摔,我听见闷的一声响——众人微微惊呼,却都战战兢兢地缄默一旁。我透过抱着我的宫女的胳膊,看见那小宫女歪歪躺在娘亲的墓碑前……鲜血染红了娘亲的碑。
我完完全全地,晕了过去。
那年我六岁。
那只是我生平第一次认识,另一面的父亲。他不仅是爱我的父,亦是个威严的王。任何人,即便是昨日还宠幸着的人儿,若一朝恼怒于他,便落得个马革裹尸的下场。
我不是早就该清楚这一点么?
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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