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水中,燕西楼看不见她的表情。
雨水披落,他有些头痛了,幕天席地的风雨里,夜云似乎在渐渐散去,极遥远的天际透出了一线黎明的微光。
苏寂沿着墙根,慢慢地、一步步挪动着。她明明知道自己是背向萧遗的所在而行走,可是她不能停下。
从今而后,她将可以开始一份崭新的生活了。
没有沧海宫,没有柳拂衣,没有神仙谷,没有《既明谱》。一切都是新鲜的,仿佛雨后冒出的嫩芽,从来不曾见识过大雨倾盆时铺天盖地的痛苦。
这是萧遗赐予她的新生活。
燕西楼走在他身边,看她心情似乎平静了一下,低声说道:“你暂避几天的风头,我会去寻我的小外甥。”
她却摇了摇头,“不必了。让他在名门正派当中长大,应该更加恰当。”
燕西楼看她半痴半癫的样子,深深皱起了眉头,“你这是什么浑话?你是他娘,你难道不要他了?”
她轻声说:“我连和尚都可以不要,更何况和尚的孩子?”
燕西楼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苏寂抬眸,轻飘飘地看定了他,一字字道:“哥哥,我很鄙视我自己。和尚在那边为我而死了,我却只能躲起来看着。哥哥,我不是你,我不能这样逃避还心安理得。”
燕西楼的脸色一白,却没有与她争吵,只是静静地道:“我并不心安理得。”
“我要回去。”说完,苏寂便干脆利落地一转身,又往回走去。
这一次,她没有做什么反抗,她原以为燕西楼会再度上前拉住她的。
可是他没有。
他便那样悲哀地看着她重往朝露寺走去,清晨的光洒在她绯红的衣角,如梦如幻。
天边一点点地明亮起来。
孤竹君杀了萧遗,可是萧遗却一剑贯穿了他的琵琶骨。
赵无谋的话音很冷、很定,内容很简单,他说:“屠灭苏、萧、赵三大世家的单子,是你下给沧海宫的,对不对?”
孤竹君没有说话。
赵无谋拿出了一本薄薄的簿册。
悬头簿。
这本簿册是如何到了赵无谋手中的,无人会再来解释了。
总之所有人都听见赵无谋清晰的声音将悬头簿上的文字读了出来。
赵门一百六十七人,定金黄金二百两,事成白银三千两。神仙谷。
苏门一百五十二人,定金白银五百两,事成白银三千两。神仙谷。
萧门一百九十三人,定金黄金三百两,事成黄金一千两。神仙谷。
赵无谋歪着脑袋,阴恻恻地笑了:“怪不得那么着急杀死谢小师妹,原来她是你和柳拂衣中间的通信人,对不对?”
孤竹君没有说话。
“然而你或许想不到吧——谢师妹!”赵无谋突然唤了一声,孤竹君震惊抬头——
谢倾眉,他以为已经被他杀死的谢倾眉,正从人群之中慢慢走出。她曾经是他最宠爱的小弟子,许多机密的事情都交给她去做,那时候的她很伶俐、很圆滑、很有灵气,然而此刻的她却只剩了一张惨白的脸,目光死死地盯着地上的萧遗,沙哑的声音缓缓道出了他的所有秘密:
“君侯与沧海宫做生意,并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许多许多年,君侯借刀杀人,悄无声息地殄灭无数名门正派,时至今日,”她忽然抬起头看向孤竹君,惨然一笑,目光如鬼,“君侯要销毁这把刀了?”
赵无谋翻了翻悬头簿,似乎还要再念,孤竹君陡然厉喝:“够了!”
琵琶骨都被对穿,他却仍然有不输于人的枭雄气势,桀骜地一昂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痛快一点!”
“痛快?”赵无谋眯起双眼,那神态令孤竹君一怔忡——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公子。“不可能。似你这样的人,我怎么会放你死个痛快。”
孤竹君沉默。
沉默许久之后,他慢慢抬起血流如注的肩膀,将长剑在江边划出了一道正圆的光弧——
赵无谋骤然厉喝一声连连后退,那是玉石俱焚的一招,赵无谋是读过《既明谱》的,但他没有想到一向优雅的孤竹君竟能作此困兽之斗,要一剑断了院中百十人的后路!
但听孤竹君凄厉长笑,花叶哗啦啦飞舞,片片屋瓦都被揭起在狂风中砸落下来,那一道光弧划落之处,来不及避让的人的无数头颅统统都飞了出去!
血肉在空中飞溅,刚刚才被大雨洗净的天空瞬间污浊,那一个长笑着的头颅被抛得最高,在那寒风逼人的高处,睥睨着所有人。
他一直到死,也没有说清楚一个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那么多人,为什么要做那么多恶。
也许,如果苏寂在的话,会隐约猜想得出,他是为了一个人。
一个喜欢喝他点的茶、却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的人。
一个容姿倾城、武功绝世、却并不爱他的人。
他将她的丈夫与家人都杀尽,他将她关在幽深不见天日的地牢里,他每天给她送一枝梅花。
可是她所留下的,却只有半部错乱的《既明谱》,和十六个字而已。
我行无常,生必有尽。来生来世,再做夫妻。
这是给她丈夫的,不是给他的。在这茫茫无常的人世间,他们来生来世还要做夫妻,而他生生世世却只有孤独。
只有孤独。
血肉在空中飞溅,刚刚才被大雨洗净的天空瞬间污浊,然而就在那光焰骤起的一瞬间,那个鲜血披离的人突然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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