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意城这两天没有睡好。
往往半梦半醒时,身后便有一具体温环了上来,将她置于臂弯中,也不晓得控制力道,有时忽然收紧,生生令她惊醒,有时又只是松松地圈着她,令她错觉好似掉入一种谦卑的温柔,仿佛下一刻便会有喟叹自耳边传来下滑至唇边就是一个吻。
程意城睡睡醒醒,终于还是醒了。
朦胧间,她看见阳台边站着的身影,孑然一身月色,全然没有了白日的放纵与散漫,他低眉沉静,月光下望去,很有些寒意。陌异、不亲近、对尘间充满敌意——
一个陌生的卫朝枫。
程意城清醒地看了他一会儿,内心有些震动。
眼前的这个男人,可以予人的感觉真的太多了。男性力量的创生,底层的秩序,融入众生的起源,属于历史的事迹,所有自相矛盾的一切都在他这一个体上发生着,存在着,以至于这个男人的底色越来越复杂,回旋着一种激情的疯相,一种曝晒的无畏,还有一种残酷的自我弃绝。
夜凉如水,浴风如沐寒。
程意城静静地下床走过去,伸手从身后圈住了他的腰,轻轻抱了抱他,“你有心事。”
他怔了下,拍了拍她的手,并没有回身看她,直视着高楼下被风吹动的树影,“我吵醒你了。”
程意城摇摇头,侧脸贴着他劲瘦的背,听一听,从这个角度,他的心跳是什么样的,是快是慢,是心里有人,抑或心里有事。
“心里有事,又不肯睡,会令人担心你。”她的声音好轻柔,“从前我爸爸告诉我,在幽深的睡眠状态中,人会跨入意识的最深处,住在那里,那里就会有你心事的答案。为什么不肯试试呢,即便旧说法的意义已被废除,也总比现代人求而不得的好。”
卫朝枫轻轻一笑,“我不太信这个。”
他没有什么信仰,没有信仰的人会很彷徨,即便多年来他一如沙门般克制,也禁不住红尘弹指一挥,打破他的克制一如打破幻想。
程意城静静地陪了他一会儿。她忽然弯腰,从一旁盆栽中拾起一颗小石子,然后起身,拿过他手里的玻璃水杯,轻轻一声,她手里的小石子掉入水中,发出一声安静的撞击声。
卫朝枫看了一眼,“这什么?”
程意城叹气,“你这样的人,我大概也了解一点,脑子很复杂,很少会受人影响。作为你的女朋友,没有你那么复杂的思想,也是愁得很。我这里只有三流偶像剧的情节,你想笑的话就笑吧,能博你一笑也是好的。”
她将水杯放在他面前,当他放低视线时,小石头已经稳稳地沉在杯底。
程意城的声音一如深夜的风,有一股寂静的道理,“万物有灵,人由石而生,为什么不愿意去相信一次它本身也可以有石头的灵性呢。我喜欢石头,在于它落下的样子,水里、地上、泥沼中,它都能迅速找到最快捷的方式落下。牵引力,对,说的就是这个,石头不喜欢走弯路,它总是最诚实地遵从牵引力,换来的是命运待它不薄,火烧、击碎、淬炼,地狱般的十八般苦难之后,它依然硬气。”
卫朝枫看着眼前的玻璃杯,眼里有氤氲雾气。
程意城伸手抚上他的脸。
“我常常好奇,你究竟有多少放在心里的秘密。”她看见他有些神色微动,她知道她说对了,“当然,并不是说有秘密不好,只是如果,这样的秘密让你不能够快乐,那多少是不可以放太久的。你是聪明人,但很多时候,我却常常觉得,你总是选择最难受的一条弯路去走,这不像你。”
卫朝枫放下水杯,忽然握起她的双手,将它包拢在他的掌心,就像要把这双手、这个人,永远放在自己触得到的手中。他忽然问她,“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程意城:“……”
虽然这人一贯不靠谱,但像这样在三更半夜忽然汪峰附体,也实在怪吓人的。程意城背后滑下一滴冷汗,反问道:“梦想有很多种,你指什么?”
“忽然想问而已,”他言不由衷,闪烁其词:“……可能,我也不知道我想问什么。”
“……”
程意城抽回手,摸了摸自己酸得掉牙的腮帮。习惯了卫朝枫白日里半斤八两的样子,在这半夜三更他忽然转型走起了文人的酸爽路线,还是让程意城一时经不住这变化,酸得牙疼。
“卫朝枫,”暗夜里,她看着他,眼里分明有光:“我的梦想就是,生活不要有意外。”
“……”
他有些尴尬,更多的是食不知味的苦涩,低声对她道:“不觉得,太难了吗?”
程意城拍了拍他的肩,对他摇了摇头。
也就只有这样的深夜凌晨,也就只有身边的人是程意城,他才能有一个机会,听一个女生讲道理并且恰恰讲得刚好。
“年轻十岁的话,我想要的就非常简单。考试第一,拿三好生,还有就是,考清华。”
卫朝枫笑了,“清华可不好考。”
“是啊,所以那时连我父母都说,这个梦想可一点都不简单;事实证明,我也确实没考上,”回忆童年,她非常快乐,再回当下,也更多一分忧郁:“……人都是长大了之后才会明白,和将来的人生比起来,那些曾经以为已经是比天更大的事,其实有多没关系。”
卫朝枫觉得冷,不晓得是因为夜风渐起,还是因为她的真心话。
“你……为什么不肯试图接受一点意外呢?”他知道自己有些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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