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病。
贺喜吸一口气,胸腔欲裂。
若是换作往日,闻此消息,定会是眉飞色舞、心生快意罢!
为何此时……
他狠狠握拳,又缓缓松掌,额角隐隐作痛。
当日在杵州,心中分明是起了杀意的,怎的现如今听闻她大病,自己竟会心闷至此。
有宫人见贺喜过来,慌慌张地便迎了上来,可一触上他那不善之色,便不敢多言,只远远地跟着,直看着贺喜入了嘉宁殿,这才又忙着奔去相告起居太监,皇上竟然回寝宫了!
殿廊明亮,无一点轻尘。
变也未变。
可看在眼里,却徒感陌生。
自他从开宁府回来,还未来过嘉宁殿。
他不开口,宫人们便不敢问,谁都不知这是为何。
为何……
贺喜脚下一转,入了内寝,呼吸愈重。
直直走到御塌边,也未宽衣,就这么躺了上去。
头顶黑底金花承尘之上,那笺曾被他揉得皱皱巴巴的纸,正粘在上面,还同从前一样。
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上面的字。
十九个字,只这十九个字,就这十九个字!
便叫他整整一个月,都不愿踏入这嘉宁殿半步。
可以命人摘了那笺纸,撕碎,烧了,随便怎样都好,眼不见为净。
只是他却不曾开那口。
是心底里终究不愿亦不舍么……
贺喜闭眼,身下之塌,真是太久不曾睡过了。
沉眉浅展,眼睫轻动,脸色稍霁。
其实这么多日子,夜夜于崇勤殿中留,他又何时睡安稳过。
每每于夜色中合眼,便能看见那双蓝黑色交的美目。
掌心的烫意,胸间的辣意,均是真实万分。
那一夜,便是穷及他一生,也再求不来那梦一般的感觉。
那个人,便是纵马驰天下,也不可能再遇见一模一样的。
知道有她,知道她在,可他却无论如何也见不到。
普天之下,也就只她,是他唯一一个可念却不可求的女人了罢!
千军万马踏心而过,一样的尘雾一样的烟。
手下意识地攥起身下锦被,冰凉又柔滑的触感填满掌心,很像她身上的衣裙……
贺喜眸子陡然睁开,眼里有光忽现,望着那十九个字,沿着那字字之锋,缓缓描绘而过。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上勾下伸,左弯右绕。
连这字,都那么像她……
反反复复地看那些字,一个一个拆开来,一笔一画撒出去。
看到最后,眼中就只拼出一个字。
手指微绻,指尖在掌心中缓缓划过,慢慢地将那字写了出来。
如是心中又是大动。
疯了吗?!
贺喜猛地坐起,两只手使劲互擦了几下,茧茧相触,火燎过般的痛。
可却忘不了他先前一时情起,写出来的那个字。
那个字……
他眼眸半寐,吐出口浊气,起身下地。
身上龙袍无印无摺,层层金线处处丝,看在眼里,心生烦躁。
他扯开衣襟,将外袍甩至地上,快步走去墙另一侧。
若是无那龙袍,他是不是就可以任性一回,如天下那旁的男子一般任性一回……
可偏偏就是不能。
那龙袍纵是不沾身,可心却早已被它罩了十年。
手中江山社稷,哪里容得了他去任性。
而这天下,又如何能让他纵情于私欲!
耳边忽然响起十八年前,皇祖母还在世时,对他叹的那句话。
为帝王者,怕的便是专情于一人而置家国于不顾……
贺喜心里一截截结了冰,当年的父皇……
眼睛不由又闭了闭,嘴角一扯,现下想起这些做什么?
他不可能如父皇当年一般,亦不可能变成父皇那样!
只不过……
如今他竟能体会到,父皇当年该是何种心境。
他立身于墙边,抬头去看眼前墙上高悬的五国国势图。
抬手抚过邺齐之境,一点点向西移去,这些土地,都是他煞费心血才得来的,万万不能失,亦万万不可失!
可是一想到她……
贺喜扬眉,朝上看去,手指触到邺齐与其它三国的交界处。
大掌一覆,便将三国统统纳入邺齐境内。
倘若他能得这三国,哪怕只得其一其二,那邰涗便无力与他相抗了。
手指划入邰涗境内,又继续向西探去。
若能吞了邰涗,那他便能光明正大地得了她……
手指猛地一攥,拳压在图中,再也不动。
他垂头冷笑,哪里能有这么好的事情!
南岵北戬中天宛,虽小却倔,地依天险,三国同盟,多年来都碰不得,若想得其一,便得同时对付另外两国,以邺齐眼下国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更何况……
若是他举兵攻那三国,邰涗又怎会袖手旁观?
那女人,只怕是要在他背后放冷箭罢……
贺喜喘了口气,收回手,后退两步,又重新抬眼去看。
假若与其它三国联盟,直接先取邰涗,怕是胜算会大些罢。
但,邺齐这么多年来与国为恶,那三国又怎会轻易信他?
哪怕再退万步,便是修盟联手,也难保举兵之时不会有差,邰涗一块肥肉,到最后是谁让谁,只怕终会归至自相残杀,而让邰涗坐享得利的地步!
贺喜摇了摇头,心底愈沉,天下之势,几十年来如此,想要朝夕使变,恐怕是比登天还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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