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时有些滞重。她低下头,将手轻轻抚上他缠满纱布的腹部。她还记得当他满身是血地昏倒在她枕畔时,自己心中那刹那灭顶的恐慌。她记得那么清楚,以至于在触碰到他的伤口时,脑海中仿佛还响起那一日的嗡嗡之声。
他说自己受伤的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于是她将所有事务都揽了下来,将所有来打探他底细的人都拦在了前殿,也多亏了她是个哑巴,加上对文书事务的熟悉,这多日以来,没有人起疑心。
顾拾静静凝注着她的表情。他总归猜不出她在想什么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其实她比自己要聪明得多了。只是她的手心里含着柔软的温热,放在他的伤口上,总令他有些难捱——
她低着头,慢慢将一只香囊掖进他的衣带。她已将这香囊中的香料换了新的,也好生地洗过了……
她这动作却好似在他的伤口上轻微地撩拨。他低眉看着那香囊,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将手覆在了她的手上。她回过神来转头看他,忽然发现不对,想缩回手去他却不让了。
他轻轻地、软软地笑了一下。“今日你也累了吧?委屈你了,大夫说,再将养两日,外人就看不出来了。”
她点点头。他歪着脑袋看她的表情,忽然道:“你知道吗,阿寄?我站在北阙上督战,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是有人,从背后偷袭我。”
她的手猝然一颤,被他攥紧了。
“是我们自己人。”他道,“北阙上早已没有敌人了,是我们自己人,从背后刺了我一剑——我险险躲开,那一剑转了锋刃,便刺在这里。”他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腹部沿着伤口的脉络极快地一划,她好像便看见了当时的剑光一闪。
然后他又笑了:“不过你不要怕。我早已知道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自己人,钟嶙也好、袁琴也罢,我都不会全信的。”
她点点头,眉宇间却仍凝着思索的迷雾。他不知道的是,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倾诉,而她却会将这些事情全都放进考量,认真地一一为他排解。
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她已经做了十多年的事情。
“阿寄?”他在她耳边轻唤。
她看向他。
他叹口气,“我也不想一辈子便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
她的眸光一黯,却见他从枕头后边拿出来一方小小漆盒,笑着捧给了她,“打开瞧瞧。”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了,忽而一阵风吹过,盒中纸片纷纷扬扬飞了出来,伴着灯火的光芒也是一晃。顾拾立刻急了:“哎,这怎么回事——”
话音戛止。他看见她蹲下身去一张一张地捡拾那些零碎的纸片,动作慌张而急切。他也想去帮忙,却被她按回了床上,附加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只好委屈地看着她努力伸手去够那些飘到床底的纸片:“我、我闲来无事……就做了这些玩意儿,你以后想同我说话时,便可以把句子拼出来……我想,即使是专门习书的学童,不是也只要认九千个字?我写三千个,便同你说一辈子的话,也满满地足够了吧?”
她的动作顿住了。再看去,原来这是无数张裁切出来的小小纸片,上面写着各个不同的小字……她从床边抬起头,发髻凌乱地散了一半,她却在笑。
她从没想过他会为了她这样做。即使当初被秦贵人教训了,她也不曾想到过这样笨的方法,这样笨,可又这样有用。她用尽全力对他笑,笑着笑着却又有些像是在哭泣。
顾拾怔怔地看着她的笑。
她低下了头,在地上捡了半天,终于将那些纸片都汇总起来,缓慢地、一张张地看过去。
“我的字,不如你写得好……”顾拾忐忑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可是你的手受过伤,现在我总之也无事可做……”
她忽然在他面前排出来几张纸片。
他心情激动,连忙凑过去看——
好,休,养。
她还屈指在“好”字上敲了两下,意思大约是:这个字要读两遍。
也就是:
好,好,休,养。
……
顾拾顿时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全不值当我写了这么久……”
阿寄淡淡地笑了笑,收了那四张纸,又在怀中翻检半天。顾拾想瞧一眼,她还遮住了不让他瞧。最后她一张张地,将她要说的话摆了出来——
平生,得君,便好。
***
平生得君便好。
女人柔和的双眸里仿佛坠了星辰,幽亮中散发着微微的热。顾拾的所有动作在这一瞬间忽然都滞住,思维停了摆,言语亦失效,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俯身下来,在他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他呆了呆,在她离开他之前茫然地伸出手去。他应该是想挽留她的,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她却笑着将方才那三张纸又塞进了他怀里,他低头一看:
好,休,养。
而伊人的倩影已经转过那云母屏风去了。
他看着怀中这几张纸条,慢慢地,竟也笑出了声来。
☆、第46章
文初二年三月中,被困巷战之中、打得七零八落的孙望及其军队,终于向钟嶙的北军投降。
未央宫宫门大开,冷冽的日光照彻万方,寥寥无人的甬道直通向华榱壁珰的巍峨前殿,钟嶙一身甲胄,率领北军众将士一齐入了宫城,将俘虏的孙望等人押在中间。
料峭的春日,荒芜的未央宫里寒梅开了又谢,阮寄独自在温室殿里临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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