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炉火映天、锤声混鸣的铸剑盛景,灰飞烟灭。
无数孤魂立于轮回路口,悄然回望。空余恨,别惊心。
曾记光芒万丈彻霄悬,剑气凌云出碧渊。龙蛰九秋蟠古井,月明五夜照寒泉*。影影绰绰的山间花景,醉后不知愁所在的烟柳酒肆,满船星辉,千潭一月。
剑光侠气肝胆酬,千百巨匠展神功。依稀少年时,凛凛有生气。
而后世再提,也莫过于闻说冶炉曾此铸,星移物换几经年。
两三声唏嘘。
苏穆煜撤了走马灯,同连鸣站在残缺的城墙上,静静等待。
或者说唯有苏穆煜在等,连鸣只是陪衬。
苏穆煜是早知这一切的。
从他接手“寻剑”任务时,“那边”已将安如风生前的详尽资料交付于他。
起初苏穆煜并不愿意,又是一桩“夙愿案”。这类任务多多少少都会令人生出恻隐之心,以己度人,易地而处,若不是一副铁石心肠,早被这大大小小的不情愿不甘心给弄得身心疲惫。
安如风的亡魂凭着这些未能完成的执念,拒入轮回眼。依附当年他离乡时所铸的那把青铜剑,这一徘徊,便是春来秋去千百载。
早些年还不至引起“那帮人”注意,因剑内魂魄太过凶悍,直到近几年,才渐渐浮出水面。辗转几个藏友,最后进入苏富比拍卖。
有了苏连二人“破剑”之役,才有现在这个局面。
如今安如风的魂魄还未回到这里,因时空差异,苏连二人早了一步。他们在等,等到安如风的魂魄回来,这一切便尘归尘,土归土。
苏穆煜站了会儿,忽而回身。他伸手指往长安,问道:“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连鸣顺着看去,霞光勾勒苏老板的侧脸,实在惑众。松松垮垮的衣袍一副纨绔之态,但眉间郁结又生出些愁云惨雾。
他思索片刻,道:“真龙。”
“对,也不对。”苏穆煜笑了笑,“是杀生大权。”
“不,那里是长安,是圣上,是江山社稷,是……黎明百姓的天。”
苏连二人一顿,转身向后。安如风只剩一缕幽魂,立于青铜剑上。魂魄缥青,隐约能见其生前英姿。
“如风。”苏穆煜道。
“阿煜,你早知,对不对?”安如风声音沙哑,完全失了少年人的温润郎朗。
苏穆煜没有否认:“是,我知。如风,几千年过去了,你再不走,属于你的轮回眼就该关闭了。”
安如风的眼神往他身掠去,那一眼,望到很远。那一眼,直望长安。
“我会走,阿煜。夙愿已了,无牵无挂,我当然会走。只是阿煜,我想再寻三个疑惑。”
苏穆煜沉默半响:“你问。”
安如风道:“淮西割据之战,结局如何?”
苏穆煜道:“自是全胜,收复藩镇。”
“我入轮回,下一世还能与蕊娘再续前缘否?”
“蕊娘早渡,恕我不知。”
“最后一个,”安如风将眼神收回,一寸寸扫过他们脚下的城墙,“你告诉我,大唐当真会亘古亘今,永世流传否?”
苏穆煜没有立刻回答,空气间隐有波动,悲怆的气氛悄然笼罩。约有一个“否”字将从苏老板口中跳脱而出,直至沉默的连鸣突然道——
“当真。”
安如风像是松了一口气,憋在心头的那口气散了,连魂魄之形也变得飘渺起来。
两人一魄相顾无言,半响,苏穆煜上前执剑,抽离魂魄之时,道:“如风,作别罢。”
安如风转过身,那衣衫翻舞,恍然间似战火纷飞,大梦一切还历历在目。他曾胸怀黎民苍生,豪揽鸿鹄之志。说到底,还是敌不过命格使然。
他这无名士卒最平凡而短暂的一生,又有何资格被后人铭记。
安如风对着万川河山怆然一拜,朗声直达千里——
“愿吾皇国祚绵长,千秋万代。唐魂不灭,社稷永传!”
骤然间,狂风拔地而起,远处瑰丽的霞光闪过不灭的焰火。耳边响起浩瀚诗声,如歌如泣,恢弘浩荡。
安如风消失不见。
他们身后是世事无常幻化江海无边,他们身前是空间移换光影无垠。
皎月西升,耀日东沉。有谁在唤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钟罄和鸣,鼓声滔天。
荒草丛生的残垣断壁不断下沉,从天边翻转而来的世界不断上升。须臾之间,移山填海。锤声铿锵,通天彻地。
江山湖海斗转星移,千秋百代急纵而去。
世界震动起来,空间再次不断崩坏。一半黑夜,一半白昼。惊雷瓢泼,天幕如盖。
苏穆煜稳稳立于城墙尽头,宛如沧海之中一叶扁舟。他是引路灯,他是掌舵人,他撑着橹杆,一摇,便是半个人间。
连鸣跟随其后,大有桨声灯影,愿陪君观海听涛之感。
许久,苏穆煜问:“连少,为何要骗他?”
连鸣道:“苏老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苏穆煜一愣,复大笑。笑声如歌,如连鸣胸腔阵阵心跳。他转身,伸出食指抵在连鸣心口上,眉梢轻佻,意思是连少,深得我心。
苏穆煜抿了抿唇,一声轻叹:“走吧,连少,回家了。”
话音刚落,眼前骤然一黑。
实际上,连鸣也算不得撒谎,只是他未将所有后续告知安如风。
元和十二年孟冬,时大风雪,旌旗裂。李愬大军夜袭蔡州,日夜兼行,四鼓,至城下。叛军皆无一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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