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之时,方士在大殿中搭起帷帐,摆好香案酒肉,占上灯烛,承玺到来,入座,遥望此帐,等着所谓的惊喜。
火烛昏暗,有人吹起紫竹萧,夜风穿过回廊,送入亮白月光,又将帷帐白纱轻拂。虚无缥缈,光景交错。
纱账中似有云雾,徐徐绽开,又旋转凝结,渐渐竟成了个人形。人影坐着,稍稍抬头,竟然发出轻轻叹息。承玺先前还只当看热闹,随便地喝酒,却在这一声叹息入耳时酒杯差点脱手,急抬头,却见王富贵就坐在自己身边,急道:「刚才是你出声?」
见王富贵摇头,承玺喃喃道:「难道是我幻听?」又是一声入耳,这次辨的分明,是从白纱帷账那边传来的。承玺去盯着看,却又看不分明。
人影站起,看身形似乎是个少年,纤腰细体,窄袖长袍。他开始走,只迈了一步,停下了,左右上下张望,似乎有些迷惘,不知身在何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忽然抱住自己,慢慢蹲下,轻道:「……唉……我好疼啊……好疼,好象散架了似的疼……疼啊……」
承玺身体剧震。
清音不知何处流来,又有牛角号的醇厚音色,少年侧耳听,重又站起,抬臂,在空中划个半圈,和着乐声开始起舞。很柔很缓,如同微风中的薄纱,哀怨缠绵。直若轻去蔽月,流风回雪。
音声忽急,牛角号外又加上了皮鼓的威武鼓点,少年原本舒缓的动作也立时变得钢健有力,威猛柔韧。翻腾,跳动,舒展……忽地冲破了帷账,跃到大殿中,立定。承玺吃惊,不禁站了起来,呆呆地看。烛火被风吹灭了,如水月色中,淡蓝色的人影静静站着,夺了月的光华。看不清面目,似有表情,又似无表情,容颜在月光下似已模糊,眼神迷离,唇角微弯,似笑,又非笑,如梦,又非梦。
承玺的背后,随从等一干人安静地退去。
音声又缓了下来,先前柔情如水,这次哀婉如风。少年又开始动,这次将男子的刚健力度,与女子的妩媚柔韧糅合在了一起。
悠悠长叹:「……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同吹草低见牛羊。……天苍苍,野茫茫,同吹草低见牛羊……」
少年又定住,背对着承玺,只是微微侧过脸,承玺看不真切,摇摇晃晃地向他走去。殿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似乎是云将月遮住了。
乐音淡去,消失,承玺怔在原地,在黑暗中漫无目标的搜寻。
云过去了,月光重又泄入,映出少年的身影。少年回头,似乎正冲他笑,承玺一喜,向他走去。少年身体没动,位置却在迅速后退。承玺急了,加快了脚步,脚踩下去,却有哔哔声,似乎踏在水洼中,承玺的心思全放在少年身上,完全没注意脚下。
少年忽然停住了,冲承玺大喝一声:「不要过来!」承玺惊地住了脚步,这一停,才发现,少年本应是双脚的位置只剩下一片粼粼波光,目光放开,看到的竟似是血池泊泊。血,无边无际,自己就是踩在这片红色的液体中。抬头,少年站在血中,垂着手看他,笑得凄厉而哀伤,忽然转身向殿外跑去,承玺心中直发紧,拔腿跟上去,想要追上他。
少年身形轻灵,岂有那么容易让承玺追上?承玺眼睁睁看着他冲出了大殿,直上了高台。恐怖席卷了承玺全身,他使出所有力气,死命缩短自己与对方之间的距离,同时伸手想要救他。少年跃上高台边端恁风而立,回身冲承玺笑──在月色下,抬高了下巴,轻蔑而骄傲地笑,待得承玺来到近前,就要向后倒。
承玺发出狂叫,扑过去,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了少年的衣襟,用力想要把他拉回来。少年很轻,轻得似乎完全没有重量,一带便跌入了承玺的怀抱,让承玺使出的力气显得太过小题大做,反而让两人一起跌倒,在地上不住地打滚。
翻滚,翻滚,一路翻滚,滚到了大殿中,滚在了那片粼粼波光中,不成形的碎浪,涟漪,同心圆,一圈一圈向外扩散。
承玺紧紧地抱住怀中的身体,多少次在梦中不断地重复这个场面,每次自己居然都是茫然呆立,眼睁睁看对方跃下。看着他跌落,自己伸出手去,却怎么也救不到。只有这一次,自己终于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秋初已不得夏日的暑气,承玺抱着怀中的少年,少年全身都湿了,很凉,几乎感觉不到活人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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