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码头要来一批洋货,因为货物贵重,纪老爷子特意嘱咐过他,要亲自去查看点货,沧阑便准时去了。
码头永远是个嘈杂的地方,流着臭汗的码头工人扛着货物穿行;往来的船只络绎不绝,进港汽笛一声长鸣,离港也一声长鸣;海风带着微微的腥寒扑面而来,衬得明媚阳光下的春日竟多出几分料峭。
几个工人聚集在码头一角,说笑着用馒头咸菜充当午饭,沧阑走过去,客气地问:“请问,英国来的货船到了吗?”工人们一抬头,见沧阑衣冠楚楚,心里就没了好感,但又见他问话客气,其中一个才懒洋洋地回答:“没到,到了我们能这么闲,坐在这里吃饭?”
“跟他说什么,这种人专门压榨我们的血汗,没什么好说的!”
沧阑脸色微红,他从未见过这等仗势,虽说曾远渡英国,但所接触的也都是非常绅士的英国人,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应答。
不远处,一个壮硕的中年人听见了工人们的话,匆匆跑来,指着众人的鼻子骂道:“你们这群赤佬,每天干活就知道偷懒!知道这位少爷是谁吗?他是纪家的三少爷!”工人们顿时不作声,脸上却有鄙夷之色,早听说这纪家三少爷从不管纪家的生意,不想今天竟到码头来了。
中年人叫周仁,年轻的时候原是昌西路上的小混混,后被纪老爷子看上,就一直跟着老爷子,如今老爷子退休,他便被安排到码头管理工人,做了工头子。周仁经常呵斥叫骂工人,原意是想工人更勤快些,多为纪家做点事,好报答纪老爷子对他的恩情。他是个忠直人,又没念过书,完全没有想到这样会招来工人的反感,工人们背着都叫他周不仁。
“三少爷,你怎么到码头来了?这里人多嘈杂,海风又大,您身子娇贵,当心着凉。”周仁热心地说。沧阑道:“周叔,你别顾我,英国来的货船如果到了,就赶紧叫人搬货。”周仁被沧阑叫得心里一甜,他与沧阑只是匆匆见过一次,不料沧阑竟记住了他,还呼他为叔。“三少爷,您太客气了,我这就去看货船来了没有。”周仁说完就匆匆而去,被周仁训斥的一群工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纷纷发出不屑的嘘声,其中一个年轻人更是出言嘲讽:“三少爷又怎样,还不是混蛋一个!”大家听了这话,都轰笑起来。
沧阑离年轻人不远,那人的话音也没刻意压低,他听了这话,不禁向说话的年轻人看去。年轻人有张深褐色的娃娃脸,看上去很稚气,偏他的神情又很老成,乍看之下十分不协调。他的身体略显单薄,不像是在码头扛货的工人。年轻人的眼光迎向沧阑打量的目光,一股凌厉的气势直向他,仿佛和沧阑有深仇大恨。
海边传来汽笛的轰鸣,接着是周仁中气十足的喊叫:“货船来了,你们几个赶紧过来!”年轻人似乎没有听到周仁的叫喊,还一直盯着沧阑看,旁边的工人用手肘靠靠他:“君宝培,别看了,再看你也变不成他,干活去吧,省得周不仁又大吼大叫!”宝培不答话,又狠狠瞪视了沧阑一眼,才跟着工友向货船走去。
沧阑很奇怪,一个陌生人不会用这样的眼光看他,但他却想不出有和宝培见过,只依稀觉得有些熟悉的感觉。这时,周仁又过来,对沧阑道:“三少爷,搬货不是一时半会的事儿,您要是要点货,到那边坐着等。”
周仁的手指向货船靠停的地方,那里有张椅子。沧阑想,那肯定是周仁平时坐的,忙道:“周叔,你不必为我考虑,像平时一样就好,我还想四处看看。”沧阑谦诚的态度,迎得了周仁的好感,即便是对他有大恩的纪老爷子,也不曾对他如此客气,更不用说大少爷和二少爷。沧堇与沧彦多少都有些傲气,出身富豪之家的公子哥,一惯是看不起穷人的,周仁也早领教过了沧堇沧彦的脾气。
周仁自去了,站在椅子边,也不坐下,吆喝着工人动作小心点、麻利点。沧阑走到码头边,席地而坐。在海风的吹拂下,他的眼眶微微有些湿润,在这里,他总会想起秀君。当年秀君带着他到黄浦江边看大轮船的情景,一再闪现,那时,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再来,便是他新婚之后,夜夜独坐在江边,追忆往事,那时,是伤心人别有怀抱。最后,便是他在江边与秀君作别,决心做个好丈夫,那时,是恩情从此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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