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到了庄前过了桥,远远就看见飒飒迎风飘立的一个酒字,虽店面不大却也十分清雅,只见:
前临大路,后接澄溪。处处轩窗明亮,层层坐具清幽。数竿修竹在小桥尽头,一所茅堂坐百花深处。青帘高挂,飘飘招住五陵人;白瓮深藏,往往挽回三岛客。菊吐秋花元亮宅,柳含春色杜康家。
因四里八乡都知道他是员外家的少爷,酒家的掌柜不敢怠慢了他,故而见了周福襄派来的小厮说要打点招待客人,便忙忙的在留香阁铺设整齐,洒金桌围,锁金坐褥,寻常不拿出来的东西都已拿了出来,置备了好丰盛的一场筵席。簋盛奇品,满摆着海馐山珍;杯泛流霞,尽斟着琼浆玉。
渐渐众客都入了酒肆里,内里有一班友人乃是与周福襄同一个考场乡试过的,算是半个同窗,一进门喝了茶水品了茗,漫话了几句今年科考开恩之事,便将话题一转,说到了近几日贾史王薛遭殃的事上,其中一人咋舌道:“列位是没看见之前四家的气派,远的不说,单单荣宁两府的院子就侵占了整整一条街,平时她们家的太太要是出来烧个香许个愿,竟要惊动满城内外都不得安生。如今先是史家落魄了,后有王家遭了难,再着就是薛家的少爷打死人让人查对出来,即便顶着皇商的名衔也败的家业全无,人都说这四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荣宁两府到底是没能逃的开,自他们家出去的那位贵妃娘娘仙逝之后,这运道便一日不如一日。你们听说了么,他们府上的两个哥儿原是跟着我们同年赶考的,到如今只回来了一个,还有一个都传半道上丢了的,可都知道么?”
周福襄素来为人秉厚,不惯背后说人长短,便意欲劝住他少说些。但世家大族琐事历来为街头巷尾所津津乐道,故而周福襄不喜并不能担保别人不喜,更何况此事又发生在科考破格选取之后,乡里少年多愤恨世道之不公,见城中有这么一桩怪事,且又出在四大家族之贾家,没有不惊异万分的,齐齐催促说话的人道:“这倒不曾听过,你快些说来吧。”
那人便道:“这事说来着实荒唐,贾府之前不是抄家了一次么,后来朝廷念及他们家祖上也曾忠心侍主,荣宁二公在时也颇有贤名,不欲其子孙落魄至此,便开恩放还了荣国府政老爷的职位,只宁国府实在太不争气,一直在狱中监押不曾放出。且不论之后如何又牵涉了人命官司,只道那府里不是有个衔玉而生的哥儿吗?说是就叫宝玉,与他兄长的遗腹子贾兰一同赴京赶春闱,家里忙里忙外的着人伺候,谁知到了出场日期的时候,等到了晌午也不见回来。府上的太太们多着急不已,又派了好几拨人去打听消息,等到傍晚才见的人回说,贾宝玉竟在龙门口丢了,把府里上下都唬个半死,到处放出话来说寻着了重重有赏。”
那人说到这里慢条斯理的喝了口茶,有等不及的忙追着问道:“后来呢,找着了不曾?”
那人笑道:“若是找到了还有什么说头?听说那公子哥儿丢了之后,荣宁两府就因为旧年里的人命官司都受了惩罚,发配的发配,坐牢的坐牢,有好事的说就在政老爷发配的路上见到这个不孝子了,身穿着袈裟,头戴着破帽,跟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道士和痴痴傻傻的和尚出家去了。可怜他父母辛辛苦苦养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个盼头的时候,他倒两袖清风的走了。”
众人闻说都感叹连连,唯有周福襄见识高远,片刻摇摇头道:“文兄此言差矣,自古以来,很多仁人志士多不在朝野之中,或云游四方,或隐居名山,不为名利所累。贾家虽然也曾一门豪贵,到如今落难之时,父母若知他无恙,保全身体发肤,便是出家也无妨了。”
众人或有赞同,或有不以为意,都一笑而过了,周福襄便忙谦让大家吃酒。彼此说笑间,酒过一巡之后,那被称呼做‘文兄’的人又开口道:“还有一件稀奇事,也是关于荣宁两府的,你们听不听?”
众人齐笑道:“你这话都说了一半,岂有咽回去的道理。一起说了吧。”
那人便道:“这回说的倒不是那贾府的哥儿了,是那贾府的姐儿。咱们窝在这山野屯子里,多没见过他们家的姑娘生的怎么样,只听说个个都同那天上下来的一般,姑娘们能诗会画自不必说,就连伺候股姑娘们的丫鬟都绝顶出色。那日两府巡点人数,说要将宁国府女眷籍没入官,好些个人跟去看了,回来都道可惜了那么样天仙儿似的人呢。”
周福襄奇怪道:“怎么又牵连到宁府女眷了?”
那人笑道:“可知你真是个闺阁少爷了,你自个儿想想,两府抄家,岂能只抄男丁,难道那女眷就不是府上的人了?老爷都发配了出去,她们自然也逃不过为奴的命运。”
说着,笑举起杯与大家喝了一巡,周福襄坐在那里倒突然之间有些闷闷不乐。他自幼是母丫鬟看护大的,比之男子,深觉女子更为灵巧多情些,如今听见籍没的都是出众的人物,便很是心有不舍。
他在那里闷闷的不说话,众人似乎也习惯了他的举止,倒不曾在意。且说板儿回了家,将药交给青儿熬着,正见巧姐躲在桃树下抓着胳膊挠来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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