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来话唠,叙述经过不厌其烦,场景、人物表情、动作、对话,一一细致描摹。慧欣耐心好,静静地听他讲到唇舌发干额头冒汗,递上绿豆沙,一面替他打扇子一面说:“听口气你还是很同情那两个孩子嘛,看他们遭罪心里估计不好受。”
胜利含着绿豆沙摇头:“那又怎么样?人家根本不领情,照旧又毒又狠地骂我,还诅咒我全家死绝。我就知道宋引弟和徐德润两个坏蛋孵不出好鸟,饺子没教养他们得负全责!”
慧欣说:“子不教父子过,这点没错,可是我觉得他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哪句?”
“他说他又不是你,不管你受多大苦统统跟他不相干。你想想,刀子割在别人身上你会感觉到疼么?他正因为不能体会你的痛苦才无所顾忌地伤害你,而你又是否体量过他和他父母的痛苦呢?”
胜利说:“他的苦处我多少知道些,那么小的孩子被父母拖累得流离失所当街要饭,是怪可怜。我同情他,但不同情他爸妈,那对狗男女造孽不浅,落到如今的田步叫恶有恶报!”
慧欣随着他的唾弃声轻轻摇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同理,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除非是天生的魔鬼,一般人干坏事时没有不心虚害怕的,你父母当年确实做错了,可是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悔恨内疚。”
“哼,真内疚就不会回来坑蒙拐骗了,阿姨,您别信宋引弟忏悔,她撒谎成性,就算换上满口金牙,也说不出半句真话。我都能想象她是怎么骗您的,肯定跟当年骗爸爸时一样,利用别人的善良装腔做戏。”
老人不反驳:“你说的也有道理,撒谎是一种顽疾,很难根治,我不能确定她没有骗我,可是我知道她犯错的原因,仍然像你大弟说的那样,她心里只装着自己,没为他人设想,不知道她的所作所为会给他人造成多大伤害。从前的读书人都学《论语》,书里有个叫子贡的学生问孔子:‘一生中若奉行一个法,该是什么?’,孔子便传授一个‘恕’字,告诉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久前才教过你换位思考,你现在不妨以你父母和弟弟们的身份设想一下他们目前的处境和感受,假如你是宋引弟,丈夫身患重病无钱就医,你会不会铤而走险撒谎行骗?假如你是徐德润,为延续生命,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会不会纵容妻子的犯罪举动?假如你是你大弟,亲爱的父母受人辱骂,会不会愤怒,会不会反击?”
胜利疑虑连绵地打量他:“阿姨,您说了半天是想让我原谅他们?”
慧欣感觉到他的抗拒,巧妙周旋:“我不是你,不能准确感知你所受的伤害,所以无权要求你原谅。但是我知道你目前正在痛苦中挣扎,想帮助你两个小弟弟,又无法消除对你父母的仇恨。”
胜利不住嗯声:“您真了解我,我现在矛盾极了,您快教教我,怎么做才是正确的选择?”
慧欣微笑不答,撑住膝盖慢慢起身,胜利急忙跟随,却被她按住肩膀。佛门中人似乎习惯弄玄机,不肯给予明确指示,他缠着央求,反而得到一个使人费解的回答,老太太说:“该怎么做你其实已经有数,只不过没下决心实施,好好审视自我,多去那边跟你爸爸说说话,用不了几天就会明白。”
胜利不会玩文字游戏,为参悟慧欣的“谜语”,睡梦里也急得眉毛胡子一把抓。
这也难怪,面对自我本生是项极艰巨的行动,医学院的新生在解剖尸体时都会心惊胆战不忍直视,何况解剖对象是本人?那需要极大的勇气,极深的定力,将五脏六腑掏出来理一遍,接受并承认隐藏在其中的肮脏污秽的体、液、粪便也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真正的勇士不止要直面惨淡的人生,更要直面内心的丑陋,他还没这种境界,扔下手术刀,将脏器脏物一股脑塞回腹腔,仓皇退遁。
一日光阴如此蹉跎而过,第三天傍晚他坐在多喜坟前沉思,灿灿偷偷跑来,这小鬼是来替景怡办交涉的,首先向他道歉:“对不起啊小舅,我把您住在这里的事告诉爸爸了,不是有意出卖你哦,昨晚我求爸爸帮饺子黑子的爸爸治病,爸爸看出我隐瞒了一些事,说求人帮忙必须诚实,要我老老实实交代情况,我逼不得已只好把您供出来了。不过我都是咬着爸爸的耳朵悄悄说的,爸爸也答应保密,您通情达理,不会生我的气对不对?”
胜利顾不得责怪他先斩后奏,拉住问:“你求姐夫帮忙姐夫就答应啦”
灿灿自豪:“我早说爸爸乐于助人,这种事没有不支持的,但是妈妈和其他人实在太讨厌饺子一家,救人也得背着他们。”
“这个自然,被姐姐知道姐夫还有好日子过么?不能让好人既流血又流泪呀。”
“不光是妈妈,爸爸还让我先征求您的意见,说您点了头他才能放心救人,否则就是惹是生非。”
“为什么要我点头?”
“因为您是饺子黑子的亲哥哥,他们的爸爸是您的亲爸爸呀。”
胜利被堵了嘴,他相信景怡在为他着想,体恤他的感受,怕他生气恼怒,可是这又像在提醒他,那个躺在医院里的男人才是他的血亲,同意景怡救人,等于认可这种关系。他立刻犹豫了,也因为这一时的犹豫,发现前一刻自己竟欢喜无比,不止为两个弟弟高兴,而是为了他们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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