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贺西丢盔弃甲一路逃回了家。他在逃跑的时候再次找回了熟悉的自己,这份软弱的安全感为他保驾护航,以至于他没有在回家的途中直接痛哭出声。小胡的信和姚薛在他面前崩溃的样子将那虚假的幕布扯了下来。他原以为学校不过是官僚了些,至少导员们是负责的,教师们还是可亲的,自己的父亲也是值得尊敬的……他一直觉得王雨旗他们天真,谁料自己才是最最天真的那位!自己所有的认知现在全部站不住脚了,这个学校到底在暗地里孳生了多少罪恶?王潘----他曾无数次亲热地喊叔叔的长辈能做出这种事,汪贺西丝毫不怀疑,他甚至在看到小胡信的那瞬间就信了,几乎是一种直觉,一种他与王雨旗为伍后熟悉的被排挤在主流话语权之外的被压迫者们叙述的方式:冷静又克制,明明是受害者又生怕被定位为受害者的错位感,骄傲,讨好,摇摇欲坠。
于是恐惧让他遵从本能不顾一切逃回家中,身上落满了雨。
汪贺西佝偻着身子打开家门,没来得及换鞋就听见屋内弟弟和妈妈的动静。他们俩这个时候怎么会在家?怀疑令他身体快于思考瑟缩回去,躲在门外。
“我有加拿大护照,中国护照是不是要注销了?”
“不会。我们随时都能回来。”
“那哥哥呢”
“啧,不是说了么,你哥留在国内帮爸爸做事,你爸换新工作之后可能会很忙,也很危险,我们在美国不给爸爸添麻烦,啊。”
“哦。那我提前一个礼拜走,要不要和哥哥说一声?”
汪母似乎是轻笑了下,讲:“跟你哥说有什么用?跟他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不能去机场送你。”
弟弟嘟哝着:“怎么没有关系……”
汪贺西屏住呼吸,一点点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随后悄无声息地走回小区地下车库。
他太了解他的家庭了,他爸上次去赴的宴会肯定很重要,与某些人达成了什么危险又富有诱惑力的共识,于是抓紧时间,打理好老婆孩子的后路,让心爱的家人在异国他乡享受生活。这么重要的事情自然是不需要跟什么外人说的。汪贺西觉得自己不像是他爹的儿子,更像是他倾力培养的心腹,一个随时为他做任何事的死士。等汪贺西成熟了之后,他便要一步步走进这个神秘的队伍里,操纵别人同时被别人操纵,享受权利同时被权利扼住咽喉。他将看到身边的王潘们剥下面具,做尽一件件“识大体”的事,随后把面具如代表荣耀的桂冠一样传递到自己手上。
外面雨依旧不停地落。他静静坐在车内,很快座椅背被洇湿一片,水渍在这片死寂中不留痕迹地蔓延开,渗入座椅里,一点点往心里钻,受潮了,然后烂了,臭了,和这挥之不去的潮湿季节一样。他突然想起王雨旗之前和他绝交时的表情。
一个人的幡然醒悟其实是个漫长的过程,他必将犯下好几个错误,陷入某种执迷不悟,开始相信某个真理,然后在某一天被他的真理掐住脖子逼入绝境。这时候他会痛哭流涕,悔恨自己愚蠢,在心灵的悬崖边大吼着“我错了”,真理之神才会真正地出现并将他救起。
天光在他的沉默中逐渐黯淡下去,雨永无止境地落。
终于,汪贺西发出一声长长地哀叹。他发动汽车,又重新驶回了学校。他无所顾忌开得极快,车窗外的街景如时光般极速往后掠去,掠去的同时还有他的恐惧,逃避,憎恶,以及绵延不断的伤感。在这条不断被雨幕冲刷的道路上,自己其实无处可逃。
他全身湿透回到学校,发现自己珍视的大学一如往常,夜里的寝室楼灯火通明,学院路上的青年面孔带着笑意,想起自己也应当是个青年。他慢慢走欢声笑语的人群,雨水从他发梢顺着面庞往下淌,像眼泪。当他走回寝室的时候,发现有个人坐在自己寝室门口。
“雨旗?”王雨旗抬起头,也是浑身湿透,与他一般的狼狈。汪贺西连忙走过去:“你怎么了?”
“我找不到你。”
汪贺西发现他的嗓音粗哑得可怕,双眼通红,眼线被雨水打湿,变成一道道扭曲的青黑色泪痕,鼻尖也泛着红,脸色坏得仿佛随时要晕厥过去。此时他如野狗般瑟瑟发抖地蜷在寝室门口,任汪贺西怎么拉都不愿意起来,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没人知道他在这里坐了多久。汪贺西只好一屁股坐在他旁边,苦笑着问:“你在惩罚你自己吗?”
王雨旗捂着脸,可是他再也哭不出一滴眼泪,他的泪应该是哭干了,嗓子也哭坏了,他哭得天崩地裂,在暴雨中丑态百出,如动不动号啕大哭的粗鄙老妇那般下跪嚎叫。他哭到再也没有人怜悯他,甚至开始不耐烦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汪贺西,开始满校园地找他,疯狂地拨打他的电话,未果。王雨旗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能奄奄一息地守在寝室门口,倦了,睡过去,又醒来,发现眼前的世界才是噩梦。他吓得再次闭上双眼,湿漉漉的衣服像是带刺的藤蔓缠绕住他的皮肤,越缠越紧,勒出血来,梦里便成了一副血淋淋的景象,小胡的脸与他母亲的重合了,在梦里一会儿安慰自己,一会儿被男人们拖走,鞭打。他吓得再醒来一次,睁眼看到了汪贺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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