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帘下面,靠墙位置,放了只一米来高的木柜子,那是一架老式唱机。“这是光绪年间的老洋货了,蕙兰十八岁生日那年,你外公送给她的。里面有金色的小鸟,唱片一转,小鸟就会飞的,”苗婶说,“蕙兰特别喜欢,结婚的时候还专门请人搬过来,结果你爸爸那个大老粗不注意,给碰坏了。找了好些工匠师傅来修,都修不好。”
“后来还是子轲知道了这事,他看蕙兰总想找人来修这个唱机,他就想修,可他才多大啊,人家师傅都修不好,他怎么能修好。拆了几次,越拆越坏。蕙兰说这个东西太老旧了,肯定是修不好了。子轲又不愿意,非说等他长大了肯定能给她修好,”苗婶望着窗外,回忆到这里,她一顿,“现在都长大了多少年了,家都不回了……”
周子苑看弟弟的书架,她平日很少进子轲的房间来。有苗婶或吉叔在这房里的时候还好,若是只有子苑自己,她不太敢这么明晃晃地进来。
究其原因,周子苑发觉自己还是有点怕这个弟弟。她怕的不是如今这个会在康复中心熬两天两夜的周子轲,是八年前那个,对她的存在视若无睹,形同陌路,甚至充满了敌意的亲生弟弟。
周子苑起初不明白这种敌意从何而来,后来她知道了,因为当时重病在身的妈妈问了弟弟一个问题。妈妈害怕病魔,她想离开了。可弟弟不同意。妈妈对弟弟说,妈妈希望以后有姐姐能照顾你。
周子苑记得,那段时间子轲在家里闷不吭声,他不理会妈妈,连带着对她这个陌生姐姐也排斥、抗拒。就好像周子苑是个“死神”,突然降临来这个家里。爸爸当时说,你弟弟从小被你妈惯坏了,不用理他。妈妈则在家以泪洗面。吉叔说,子轲就是蕙兰心头的一块肉。
爸爸对子苑宠爱有加,父女两个分隔多年,爸爸有很多感情想对她弥补。可对于子轲,爸爸就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了。妈妈想要提前走的事情全家人都表示了理解,只有子轲不肯接受,爸爸和他动了手,他还是不同意。
妈妈躺在病床上,求吉叔把子轲带过来。妈妈告诉子轲,她错了,她已经想通了,子轲说的对,妈妈决定坚持下去,和子轲一起,打败这个疾病。那天妈妈连床都没下来,她哀求子轲多陪她一会儿。妈妈说,看见你,妈妈就不觉得疼了。
周子苑端着晚餐走进妈妈的卧室,她听到弟弟认真对妈妈说:“说好了,你治病,我以后天天来陪你。”
当时的很多事情,家里人都是直到后来才发现了端倪。蕙兰去世以后子轲就离开家了。吉叔整理他房间的时候,在桌头发现了一本日历。日历上满是子轲潦草的笔迹,一天天划着日子,计算日期。吉叔前后翻了几页,赶紧拿出来给家里人看。吉叔说,大夫确实曾经说过,如果蕙兰配合治疗,可以延长大半年的寿数:“子轲不应该知道这个啊!”
谁也不知道周子轲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谁也不知道十五岁那一年的子轲脑子里在想什么。他在日历上倒计时,计算妈妈剩余的时间,自己一个人做一些谁都不知道的打算。苗婶后来想起来,也说,子轲不是不接受现实,对于蕙兰的病,他还是有准备的。
蕙兰走之前那一周,家里人心惶惶。只有子轲还不知情,他按部就班,上学前,放学后,惯例去蕙兰床前陪她,他好像真的相信只要有他在,妈妈就不会觉得疼痛,妈妈就可以和他一起,同“病魔”斗争。他晚上也不睡觉,在自己房间里鼓捣,不知鼓捣什么神秘的东西。苗婶那时候问过他,蕙兰也问他,他不说。十五岁的男孩子心里想什么,他们这些大人真是猜不出来。同样是十五岁的男孩儿,艾家那个孩子也不知道子轲在想什么。
日历上的日子一天天划去了,最终停在某一天。周子苑记得,妈妈那天第一次出现了生理上的失控。
妈妈说,也许以后子轲会原谅她的。子轲是个勇敢的,可以战胜一切困难的孩子,可他的妈妈只是个自私、懦弱、害怕病魔的普通女人。“我多想为了子轲,真的恢复起来。你说子轲会明白吗,有些事情,我们人再怎么执着,都还是不能改变。”
子轲那天很晚才回到家。听接他的司机说,子轲放学以后全城去转,想要买到什么零件。子轲走进家里,背着,看到佣人在哭,走廊上站满了亲人,每个人都面如死灰。周子苑在妈妈床前抽泣。子轲穿着校服,看他们。周世友看见周子轲,他语气冰冷,僵硬,死气沉沉,说,过来,和你妈妈道个别。
周子轲在淋浴下面睁了睁眼睛。
浴室门推开,周子轲擦了头发,披着浴衣出去。他换下来的衣裤穿了两天,被空姐拿去干洗,连他手里的毛巾也拿走了。
舷窗外的天是黑色的,飞机在云层上方平稳飞行,周子轲坐进座椅里,透过窗玻璃,他看见自己一头湿透了的头发,还有下巴上冒出来的点点胡茬。
有一次他发烧,也是在一个这样的窗玻璃前,汤贞给他一点点把胡茬刮掉了。
“子轲,你到床上去休息会儿。”
是朱塞的声音。周子轲回头看见他。
空姐端过水来。
“是不是快到了。”周子轲问。
“就算落地了,今晚咱们也得先睡觉!”朱塞用笔敲着桌面,不容拒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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