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自从知道南陵的真实身份,就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个问题。其实世事往往是难如意的,拿她自己作比方吧,她是被家里卖到集市上做丫鬟的,在当年的饥荒里,如果不是云涯出现将她带回山上,她早不知道今日是否还有命在。而再往前的事情,即便她头脑有损记得不十分清楚,但大抵也不是愉快的记忆。可是即便是这样,她对过去的家也谈不上恨,假如她的继母有性命之虞,她大概还是不会眼看她去死的。
所以,她难以想象,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令南陵不仅对相篱,甚至对整个浮桑一族都恨之入骨,以至于甘愿与凃洲太子联手,借用凃洲朝廷的权势,只为将浮桑遗民赶尽杀绝?
“这个问题,恐怕你应该问他。”南陵冷笑,一双眼睛直盯着相篱。
清昭将疑惑的目光投过去,沉默许久的相篱终于开口,在这个从来与软弱二字毫不沾边的人的声音里,清昭愕然地听见了一丝颤抖:“处置细作,我何错之有。”
在清昭的脑子拐过弯来之前,南陵突然间仰天大笑,其声苍凉令人心悸不已,笑够了方抚掌道:“好,好,一百多年过去了,我的父亲当真分毫未变。”
他虽是笑着的,清昭却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悲色,他忽地广袖一振,声音凄厉如鬼:“不知母亲若是听见,可会后悔当年嫁与你!”
相篱闻言,仿佛受到当头一棒,整个人摇晃了一下,面容却强自紧绷,怒声道:“不要再提你的母亲!她借联姻之名,行窥伺之实,勾结凃洲军队破我浮桑,灭我族人,此等妇人若是不杀,我有何面目面对我族人!”
前头几句,清昭都听得云里雾里,但到得最后一句,只觉头脑里好似金石相击,那些之前想不通的关窍,陡然之间全都明白了。
相篱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她被这个真相震得脚下发软,踉跄了一步才重新站稳,望着眼前双目赤红如疯癫的南陵,心中惊涛骇浪,不知该怎样说才好。
相篱初到玉阑峰后的那个夜晚,云涯就向她讲过旧事,相篱的妻子是凃洲公主,在那场大乱中被疑心是向凃洲传递机密的细作,这些她都知道,唯独令她措手不及的是,当时云涯只道那位公主和儿子死在战争中,她便从未细想过,毕竟乱军当前,弱母幼子的性命淹没在其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而如果事情的真相是这样……她丝毫不意外南陵会成为如今的样子。纵使相篱的妻子,那位早已死去百年的公主有千般不是,她在孩子的心中总是世上最亲近依赖的人。当年的南陵只有多大?自己的亲生父亲杀了母亲,这是何其可怖的一件事啊。
“你才没有资格提母亲!”南陵咆哮着,脸上却依然在笑,直笑得人发寒。他忽然抬手指向窗外,却是向着清昭说话,“小姑娘,你知道吗,当年浮桑漫山遍野都是这个模样。”
清昭错愕地顺着他的所指看去,却见不远处一道冲天黑烟,其下隐约是火光。她心头不由一紧,那是皇宫的方向,以子归的性情,绝不是残暴之辈,这是怎么了?她正欲同相篱交换眼色,南陵却已步步紧逼过来。
“父亲,你当年心系你的家国族人,弃我于不顾,你不好奇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我啊,是母亲的贴身侍女抱着我逃到珩罗山脚的,然后她告诉我,她和另外许多陪嫁的侍从,的的确确是凃洲的细作,但我的母亲什么也不知道。”
“我当时恨极了,用一块大石头砸死了她。后来我在山里一个人走了几天几夜,没有东西吃,又怕得要命,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是这时候,我听见有一个声音在我头脑里对我说话,他问我想报仇吗,愿不愿意将魂魄出卖给他。”
南陵的神情与语气都好像做梦一般,虽然清昭从未见过幼时的他,恍然之间眼前却仿佛有一个小小的影子,与这高大的男子重叠。她看见南陵眯了眯眼睛:“然后,我就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外面喧嚣一片,不知是国师府中逃命的弟子和下人,抑或是毗邻的皇宫里传来的动静,然而这间后殿中却静得怕人,与外间格格不入。清昭望着眼前那双通红的眼睛,只觉一阵无力感爬上四肢百骸。
原来,故事是这样的,她所亲身经历的一切,成魔的国师,战斗与牺牲,浮桑遗民的无妄之灾,全都在一百五十三年前就注定了。
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个叫做南陵的小孩子是如何的害怕与痛恨,用魂魄与邪魔做交换,获得力量,静待时机,在十年前的天灾中使众人信服,登上国师之位,借着太子的野心名正言顺地一步步剿灭他的父族,他心中害死他母亲的罪魁祸首。
如果他们没能取得戉琅剑,他就已经赢了。
“你已成魔,留在人间必成大害。”
身边突然响起一个极干涩枯槁的声音,清昭转头,看见的是相篱灰暗的脸。他好像转瞬之间苍老了二十岁,曾经明亮锐利的眼睛如今好像枯井。
南陵抖了抖身上的狐裘,笑出声来,却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们知道吗,修这样的法门,即便是三伏天,也冷得刺骨,自那一天起,我从未有一日安睡过。我找来那么多年轻男子,像妖物一样,吸食他们的元阳,可我还是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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