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徽州,歙县,黄山东山脚下,一片白墙灰瓦的徽式民居,坐落在青山绿水间,如画里乡村。这村庄叫月庄,庄子中间有个月湖,村人皆环湖而居。
月庄人大多姓李。
李氏家族乃纺织商。
很久以前,月庄并不像现在宁静、优美。李家人搬来后,耗费银钱,引黄山峡谷之水过来。水分两股:一股从西村口入庄,分数条沟渠,流经各家房前屋后,汇聚到村子中央,形成月湖,再流出庄外;另一股即月河,经西向南,从田野穿过,环绕大半个村庄,向东流入新安江。
靖康十七年,七月初一傍晚,黄山上雾气蒸腾,月湖和月河上也青烟袅袅,模糊了月庄的轮廓。
族学下课了,一帮顽童蜂拥至南村口,在月河的石拱桥上玩耍。忽见桥那边过来一行车队,打头的马车旁护着两个骑马的汉子,其中一个年轻的叫李卓望,就是月庄的。
李卓望大喊“别乱跑,当心车!”
顽童们忙让到桥头,看着车队,一面低声议论:
“这不是李老爷?”
“是李老爷。回来看他老娘了。我娘说,李老太太熬着不肯闭眼,就等见儿子最后一面。”
李老爷名叫李卓航。
他是现在的李家家主。
马车来到近前,看着很普通,细察却不凡:木质车壁,并未雕琢,泛着古朴、细腻的原木纹理;橡胶轮胎平稳地行在石桥上,不像木轮发出“嘎嘎”声。
精致的扇形车窗,窗帘拉开,露出一大一小两张脸。大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一字眉,凤眼,直鼻,薄唇,面容俊朗;怀里搂着个眉眼精致的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女孩正透过车窗看着远山和田野,眼角余光瞥见路旁的顽童们,忙收回远眺的目光打量他们,黑琉璃似的眼中满是好奇。
顽童们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那辆马车从他们面前走过,进入庄内,等最后一辆车也过桥后,他们才一哄而上,跟了过去。并议论:
“那是哪一个?”
“是个小丫鬟吧。”
“瞎说!小丫鬟能让李老爷抱着?”
“是小姐。我听我奶奶说,太太生了个姑娘,李家要绝后了。将来要过继儿子呢。”
……
声音渐远,隐入庄内。
庄内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搅动平静的月湖。
月湖像一弯上弦月,李宅就坐落于弓弦正中。
大门楼的两横枋间嵌着一幅“百子图”石雕,百个顽童形态各异、神韵丰富。
进门便是前庭,中设天井,两边是厢房,后设厅堂;厅堂后用中门隔开,分一堂两卧室。
堂室后又是一重天井。
李宅共有十二重天井。
此刻,在第二进堂室内,已陷入弥留之际的李老太太,在看见儿子颀长俊逸的身形和俊朗的面容后,原本浑浊的老眼骤然睁大,目光异常明亮。
李卓航站在房门口,目光一扫,只见厚重、古雅、华贵的三进拔步床像个牢笼,将昔日丰润、优雅的母亲圈在床上,生生磨得形容枯槁、生命垂危。
他嗓子眼热辣辣的,视线模糊了,抢步上前,“扑通”一声在床前跪下,哽咽道:“母亲,儿子回来了!”浑厚低沉的嗓音,正是李老太太日思夜想的声音。
一个温婉清丽的少妇手牵着刚才那女孩,跟在他身后进来,也在床前跪下,先叫一声“母亲”,然后低头推旁边的女孩,催道:“瑶儿,快给祖母磕头。”
女孩忙跪下,像模像样地磕头。
老太太原本热切地看着儿子,听见少妇声音,忙转动眼珠,视线略过儿媳妇江玉真,落在小女孩身上。
“这是……瑶儿?”
“是瑶儿。祖母。”
“快来,让……祖母看看。”
李菡瑶起身,站到床头。
虽然对床上的老人很陌生,但她知道这是祖母,爹爹跟她说过的。她便主动亲近,伸出小手,安慰地摸摸老人干枯的手,并展开笑颜,“祖母别怕,明天就好了。”
李老太太无声笑了,仔细打量她。
小女孩头上梳丫髻,套着珍珠、红宝石和玉雕的梅花串成的珠串;身穿浅粉色裙子,肌肤如雪。她继承了李卓航的一字眉和挺直的鼻梁,拥有江玉真的杏眼和花瓣样的红唇,尖尖的小下巴线条十分优美,身材细条条的。
老太太放开李卓航,抓住孙女的手,用力扣得死死的,艰涩道:“有点瘦……”
李菡瑶觉得疼,微微蹙眉。
她没有躲闪,也没哭。
江玉真见婆婆笑得瘆人,鸡爪般的老手钳制着女儿娇嫩的小手,不禁骇然——她因为没能生下儿子,正忐忑呢,见此情形,以为婆婆迁怒李菡瑶。
她不敢拽女儿回来,急忙道:“母亲,媳妇替他纳妾的!是他不愿意。请母亲指一个,媳妇无不遵命。”说着,磕下头去。
李卓航悲痛之余,察觉妻子的惶恐,面对即将撒手人寰的母亲,他没有片刻犹豫,膝行一步,向床头横移,伸出玉竹般骨节分明的手覆盖在老太太的手背上。
老太太不由自主松开李菡瑶。
李卓航轻轻握住那枯瘦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两手合拢,将母亲的手包裹在中间,哽咽又不失坚定道:“母亲放心,儿子和媳妇还年轻,将来未尝没有机会生儿子。儿子请人算了一卦,说儿子不会绝后……”
江玉真一怔——
他什么时候请人算卦了?
他不是从不信天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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