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氏大宅之中,孙氏家主孙会恭恭敬敬地与一名少女相对而坐。
少女梳着垂挂髻,手中折扇合起,轻轻敲打着桌面。
孙会下意识地用双手拢住面前的青瓷盖碗,脑中心思几转。不管龙哮云是如何惹上了眼前这位牝女宗玄圣姬,都注定他今日讨不到半分好去,哪怕是负荆请罪,恐怕也不能弥补,牝女宗的女子心性难料,但喜好睚眦必报和极为衡利量益这两点,毋庸置疑。再者说,以龙哮云心高气傲的性子,也绝对做不出低头请罪之举。如此一来,龙哮云和他身后的龙氏一族,又如何能活?
孙会少时曾经读过一本游记,据说海外婆罗洲以西有茫茫草原,草原上有狮子、秃鹫、角马,每每狮群狩猎角马之后,都会有秃鹫尾随而至,以角马的剩余尸体为食。如今的平安县城的局势就像游记中记载的草原,牝女宗是狮群,龙氏是狮子尖牙口下的角马,那么他们孙氏便是盘旋于空中的秃鹫,单凭秃鹫本身奈何不得角马,但是狮群可以,只待狮群吃饱之后,秃鹫便可将狮群看不上的剩余角马尸体吞入腹中。
换而言之,只要龙氏一族覆灭,那么这座平安县城,便是他们孙氏的囊中之物。
宫官忽然开口问道:“孙先生,那个女人对你很重要吗?”
孙会一怔,顿时明白宫官口中的“那个女人”指的是龙哮云的夫人尤霜,沉默片刻后,正色说道:“佛家有言,人间之苦以‘求不得’和‘放不下’为甚,尤霜即是我多年前的求之不得,也是我这些年来的放之不下。”
宫官轻轻一笑,“没想到孙先生还是个多情之人。”
孙会顿时露出些许羞赧之色,“让宫姑娘见笑了。”
宫官笑道:“多情不是坏事,若是能都不辜负,更是齐人之福的好事,孙先生,你说是不是?”
孙会点头应和道:“宫姑娘所言极是。”
宫官一手托腮,喃喃道:“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不等孙会回答,宫官已经起身,说道:“好了,我们该动身了,去龙氏大宅,看完这最后一出大戏。”
龙氏大宅的后院,神情复杂的少妇走出居室,站在廊下,望着外面的大雨纷纷。
这座龙氏大宅已经有三百余年的历史,经过一代代人的扩建翻新,终是有了今日的规模。三百年来,多少风雨挥洒而去,龙氏一族兴衰在此得以见证。谁又能想到,今日这座大宅竟是到了风雨飘摇的境地,难不成三百年来数十代人的辛苦经营,就要在今日毁于一旦吗?
花开富贵,莫过牡丹,可春季一过也难逃凋谢飘零。龙氏本来也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就像那大红大紫的花中之王,只是富贵享过了头,也难免要零落尘埃。不知从哪一代始,龙氏开始变得子嗣单薄,人数逐渐凋零,到了龙哮云这一代,竟是成了一代单传,没有兄弟,没有叔伯,如今他已是不惑之年,膝下仍旧没有半个子嗣,就算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龙氏也走到了一条断头路上,这场风雨不过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女子做龙哮云的枕边人已经做了二十年,深知龙氏本代家主龙哮云是个薄凉之人,对于龙氏传承看得并不算重,更为注重自身的武道修为,只要自身能登顶武道巅峰,就算龙氏亡了,也无甚要紧。
那么这场风雨,到底是吹倒了龙家,还是吹倒了龙哮云?亦或是两者一起吹倒?
没人知道。
廊外,暴雨倾盆直泻,泼洒在平安县城,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风雨如晦。
龙氏似乎真的气数已尽。
少妇终于是按耐不住,吩咐侍女去拿了把雨伞,然后竟是一人撑伞往前院走去。
两个男人的面容不断在她眼前交织,历历在目。
孤傲跋扈的龙哮云,善解人意的孙会,按照道理而言,从她第一次与孙会私会之后,就应该对龙哮云再没什么留恋才是,可事到临头,她却又有些犹豫迟疑,这才鬼使神差地决定再去看龙哮云最后一眼。
她独自撑伞快步行往龙氏大宅的正门,越是靠近,雨势也就越大,风声激荡,雨如山洪,好似大江决堤,震得伞面微微颤动。
一把油纸伞遮不住这偌大的风雨,尤霜的绣鞋早已经湿透,就连裙摆上也满是泥泞,黄豆大雨颗颗拍在她那张姣好的脸颊上,让人见之犹怜。
不过这一刻,她却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是觉得那个站在门口的男人可怜,远远地她就能看到他的背影,依旧高大挺拔,巍然如山,其实认真说起来,他们夫妻二人之间哪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只不过是当年他强娶了她,这些年来她养尊处优,又哪里吃过什么苦头,倒是她更对不起他。
来到大宅门楼底下,守在此地的大管事虽然惊讶于夫人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但在这个时候,他也无暇顾及,只能吩咐几名仅存的庄客守好夫人。
此时门外,龙哮云的雄伟身影孤立于茫茫大雨之中,归真境的雄浑气机汹涌外泄,使得从天而落的雨点在距离他头顶还有尺余距离时,便被彻底蒸腾为屡屡水雾。
再看他对面的那名抱剑女子,也不遑多让,好似撑了一柄无形大伞,雨点始终被排斥在三尺以外滑落。
大雨滂沱,却压不住龙哮云的浑厚嗓音,“牝女宗的清慧姬又如何?这里是荆州,不是西北,还轮不到你们在这儿订立规矩!”
抱剑女子闻听此言,只是淡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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