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四年,十二月中。
刘备公务繁忙,并未在夏口多待,很快就折返公安去了。他得认真准备即将到来的京口之行。淮南豪右的大队人马在夏口等了两天,随后按照刘备与雷远商议的结果,拆分成了雷氏宗族徒附和其余百姓两部。
因为荆州水军的运载能力有限,雷氏徒附又拆分为三队。第一队由雷远亲自带领,携带大部分的辎重,率先搭载船只前往乐乡。
为了装运这数千人的庐江雷氏徒附,荆州水军除了必须保持战备的船只以外,几乎将所有的家底都拿了出来,合计大小船只二百余艘,其中包括了两艘巨大的楼船,另外,还征用了一些渔船。船队云集夏口之时白帆蔽日,气势甚是宏大。
临时调度大规模的船运,绝非易事。主要的难点在于,船只的载重量大小不同,而雷氏徒附各部、各队的人数、辎重规模也不同。如何将之妥善安置到每一艘船上,既使得各部的编制不至于太过散乱,又保证每艘船只的运输能力得到较充足的使用,辛彬、周虎等管事们已经反复计算衡量,费了不少心力。可到了实际登船的时候,总会生出各种新的矛盾或麻烦来。
好在雷远此前在灊山中长途跋涉的过程中,已经将原本分散在各家宗族的部曲大致统合,合计三千余人,这些部曲全都归属在庐江雷氏下属,受郭竟、王延等曲长的统领。此刻这三千多的部曲发挥出了作用,至少确保了登船现场的秩序井然,各种矛盾都得到顺利的解决。
荆州水军方面,倒不至于由关云长亲自负责这次运输任务。出面的将领,乃是关羽之子,担任荆州水军督将的关平。关平的性格极其细密谨慎,谈吐也很客气,简直不像通常所见的武人。他与雷远的协调配合也很顺畅。
所部全体登船以后,船队编组,放舟起行。因为冬季水浅,所以没有选择穿行汉水、夏水再至江津的路线,而是直接沿大江上溯,先向西南经赤壁、陆口,经过洞庭以后,再转向西北方向,最终抵达油口以西的乐乡。
这段路程说短不短,逆流而上,也急不得。
半路上,另有左将军府的一名年轻属员蒋琬受军师中郎将诸葛亮之命登船,随身携来相关的文书,为雷远介绍有关乐乡县的具体情况。
乐乡县的范围,大概是孱陵的西部,以前汉时的高成县为主体,再加上夷道县的一部分和佷山县的一部分。高成县在建武六年时被省并,数百年来,原有的县城旧址之上陆续兴起过几个聚落,也曾经作为乡邑的中心。县城周边有几处水量丰沛的溪流,汇入到在这官道上许久,也不见半个人影。
荆州之凋敝,由此可见一斑。
李贞跟着雷远张望片刻,不禁叹道:“我曾见书籍上写,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食物常足,不忧冻饿……想不到真的来此以后,所见唯有荒僻山野,比淮南还要不如。”
雷远点了点头:“所谓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本非虚言。我们所处的南郡,曾有七十余万口,无论农、商、冶炼、手工,都很繁荣。中平以来,天下大乱,唯有荆州年谷独登、兵人差全。如今这景象,乃是建安年间战争和瘟疫双重作用的结果。含章,你可以请向导来,问问他,这些年荆州发生了什么。”
此刻随同雷远的,或者是最初时一同出生入死的扈从,或者是近期捡拔于部伍中、具备忠勇表现的良士,雷远常常带领他们展开些讨论,以促使他们的眼界逐渐开阔,获得进步。
这位向导乃是蒋琬的远支亲族,本身在孱陵县担任小吏,约莫四十岁上下,衣衫简朴,谈吐却颇显见识。听得李贞询问,他便将相关的情况一一道来。
这些年来,中原多事,荆州虽然起初俨然乐土,可最终仍被卷入到了乱世的浊流滔滔之中,尤以建安以来,跌宕尤甚。
首先是大疫。建安初年,原本流行于北方的疫病传入荆州,不到十年间,纵使生活条件优越的大族,丧于疫病者也往往超过半数。普通百姓的死伤更加惨烈,某些通都大邑里,十室九空、家家戴孝,绝非虚言。
次之又有连绵不断的战争。有长沙太守张羡联合零陵桂阳两郡,与荆州牧刘表旷日持久的对抗;再有交州刺史张津屡次北上犯边;与此同时,在襄阳宛城一线,又有刘表、张绣联军与曹军的多次作战。到了建安十三年,数十万如狼似虎的曹军南下,随后又是孙刘联军反攻,战乱波及荆州全境。战火熊熊,数载不熄,杀戮之众,无以计算。
战争和瘟疫导致原有的社会秩序崩溃,而社会秩序一旦崩溃,又诱发了社会lún_lǐ与道德的土崩瓦解,数年之间,整个荆州就崩乱到了所有人想象不到的地步。豪族起兵交相攻击,流寇四处劫掠、戕贼百姓,而黔首黎民任人践踏宰割,死伤相枕……人性之恶至此如洪水漫溢,难以收拾。
玄德公从曹操手里夺取的荆南四郡,大致都是这样的情形;东吴所控制的南郡和江夏、曹操所控制的南阳,莫不如此。而庐江雷氏即将落脚的乐乡县,同样也是如此。
谈说间,已行了二十余里,眼看暮色将至。负责探路的樊宏兴冲冲赶来:“小郎君,前头有个驿置,正好借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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