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口!”
天子一怒,便如万钧雷霆——这位人间帝王本是个斯文儒雅的面相,声色不动时总难免让人忘了,天子之怒是个什么模样——他只喝了两个字,却吓得西南王双膝一软,不由自主地跪到了地上。
不止他跪了,竟连边涌澜都跪了下来——圣上早有口谕,挽江侯御前免礼,于是便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已有多久没有跪过这个人。
只是这一跪,他跪的不是君王——跪只跪一份养育之恩,一份手足之情,和一份只怕不得不于今日,恩情两断的决绝。
“涌澜,你跪什么?”
天子怒完,却又笑了,亲身走到边涌澜面前,弯腰去搀他。
“朕的挽江侯,从来不必下跪。”
他向他伸出手,口里说的,是一个帝王所能给的,最重的允诺。
重到要让御史言官听了去,怕是要立时撞柱死谏。
只因天子道——“朕的挽江侯不必下跪,因为这江山,在朕心中,本就有你的一半。无论人间仙境,无论千秋万载,无论长生不老,有朕一分,便有你一分——涌澜,君无戏言。”
“长生不老……”
皇上亲身去搀,挽江侯就是不起,却闻那自打进了殿就一声不吭的年轻公子突然开口,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多了“长生不老”四个字,竟于此刻忽然回神,喃喃说了句:“长生不老……你们不懂。”
“长生不老,你们不懂!”
一句后又复一句,这位孟公子不知何故,突然状若疯癫,疾步冲向殿外,那速度可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身法,一个人影眨眼间便冲出门去,无论是跪着不动的挽江侯,还是垂着眼几似入定的昙山,都是拦不及拦。
利箭如电,先是一支,而后便如雨下——殿顶上果埋伏有百余戎龙卫,眼见殿中有人冲出,手最松的一位没绷住劲,一箭射出,正正贯入那人肩头。
须臾间剩余的卫士也看清楚了,冲出来的不是主上,亦非那位君侯,便再没什么好犹豫的,百余人几乎同时松弦,有扎中的,有没扎中的——没扎中也不过是因为,一个人才有多大点地方,实在扎不进那么多箭去。
许是当真在仙境中过了千年,只见这位年轻公子不单身法不似凡人,便连命都比凡人硬上许多,这么多箭扎进去,竟还一时未死,且像不晓得痛般,不回头看上一眼,只仰首向天,举目望向九天之上,口作一声长呼,仿佛把全身的气力,都用在了这烈烈一声长呼之中。
他向天际呼喊道:“——阿怜!”
“…………”
边涌澜这下倒是站起来了——他想去救人,又如何还能救得及。
“是贫僧明白得迟了。”
挽江侯一动,便听僧人蓦然开口,说是“迟了”,动作却不再有半分犹豫。
——“师父,何谓圆满?”
——“到时你自然晓得。”
昙山不晓得。
他不晓得自己这门功法是不是已迈过了最后那一线天壑,却双手合十,再分开时,掌中具现出了那一枚长安印。
印现即离手,无依无凭,浮于半空。
僧人闭目执礼,口中言语却并非是什么经文佛法,只是普普通通一句——“原来这世间,无神、无仙、无佛、无魔,唯有人。”
诸般明悟,皆上心头。
当日以生魂入阵时,僧人便隐有感知;千佛洞中修行时,已了悟了九分;剩下一分,正得自这金銮殿中,天子驾前。
这世间无论男女老幼,无论贫富贵贱,人人都有欲、有贪、有念——佛子代代苦修,可谁知真正镇住了那枚长安印的,既不是苦修的佛子,也不是流传的功法。
一位佛僧,一门功法,如何能与一界天地相争?
佛僧与功法只是依凭,如药引、如容器,所引所盛的,正是这世间最深、最重的,万万人的yù_wàng。
僧人开目,掐诀,结印,身后便有佛影虚现——佛影不大不小,正是一人形貌,面上且喜、且怒、且哀、且惧、且憎、且欲,七情六欲俱混在一处,幻作好一幅众生相!
便在这一弹指,殿中静了,宫中静了,满城静了,天地静了。
天下无人不静,皆于这一弹指间,看到了他们最深的欲求,也看到了伴欲而生的白莲。
生而为人,因欲生执,因执生苦,却又因苦而生。
原来真正镇住了一枚印,一界天地,许人间一个长安的——是这一整个世代流转、欲火长燃、苦海无边的,万丈红尘。
天下人只静了一个弹指,殿中却久无人声,竟是半晌无人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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