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叶扶疏,雨落纷纷,有别于挟风带刺的金铁皆鸣,是令人平静的声音。杜舞雩心中却不安宁,那苍白而剔亮的雨正敲在他心头,偶尔念头转动,胸口一热,便被那森凉的水浇熄。他的手紧紧扣在床头,顶上的帷帐落下来,边角垂挂的几缕流苏宛若有情的手指,在他肩上缱绻披拂。
窗外的树影摇动着,窸窣抖颤,像雨中阴气化成的鬼。在这绵连不休的雨水里,是否真有怨魂被突兀浇醒,仓皇逃窜?这样迷离徜恍的水气,也许连鬼尚且感觉不安……杜舞雩忽然想起临去前最后一眼,那站在树下,满脸迷怔的弁袭君,直挺挺的,宛若一个不知冷暖的石像。雨已经断续下了几日,而弁袭君是否还在那里,若不在,又是否会再来见他?
杜舞雩蓦然打了个寒颤,他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不能再想。他从床上爬下,发着抖将指尖伸出窗外去,那些冰冷的水珠落在掌心,凝结着胸中的躁动,他沉沉地舒出一口气,十分疲惫地瘫坐下来。
迷蒙的雨水里,那些鬼似的黑影忽远忽近,散漫如雾一般,倏忽着触到他的手前。杜舞雩的心中忽然浮起细弱的声音,唤起他纠葛不散的忧郁浓愁,他对着这片浓黑的雨景喃喃道:“画眉,你在么?……”
雨落簌簌,风起飒飒,听去无比温柔,令他想起姑娘舒曼的低语。但滴在手中的雨水却是那样冷,顺着指尖梗在胸口,如同心也要被冻僵了。他重又唤道:“画眉,你在么?”杜舞雩闭着眼睛,感受着皮肤上散开的湿润,哀求似的说:“你若还有知,又是否能告诉我——”
他像一个穷途末路的人,用慞惶的语气问道:“我究竟应当怎样办呢?”
回答他的只有走不到尽头的雨声,这片天穹是如此包容,承受得起无数阴云愁雨,不若常人总被轻易压垮。杜舞雩倾听许久,才精疲力竭地收回手,合上了窗。一时间,外面的声音似乎都消失了,水汽被隔在窗外,留下这一方偏安的角落,似乎是温暖寂静的,但蛰伏在雨夜中诱人不安的愁绪,仍在固执地顺着窗缝向内攀爬。
风吹开了重重树影,在另一处阁楼上显露出昏黄跳动的烛火,融融和暖的光中,步香尘揽镜梳理长发,仔细描着眉毛。古铜瓶内插着桃枝,花面相映,虽然总有冗杂的事情惹人烦恼,但女子对容颜的关爱,总是其余事物难以比拟。杜舞雩对她的蛾绿似乎也颇感兴趣,常往那雕琢精细的墨盒打量,是触景伤情么?她想,那位只存在于回忆的姑娘,似乎也正名为画眉呀……
遣他们出去踏青,却只见得杜舞雩回来,步香尘的确是感到了意外。好说歹说,总归是从对方口中撬出一些话来,而这样的结果,却连她也感到苦恼无措了。这两人个性殊异,却都是认死理,打了结旁人都是去解,只有他们偏要越系越紧。女大夫颇惆怅地叹气,手下一时不慎,细眉登时画斜了半寸,对镜略照,更是一片愁云惨雾。
“总要先把弁袭君寻回来……”她轻轻道,一边搁了笔。门外遥遥传来雨水打在纸伞上的声响,女孩子的缎鞋从湿润的泥地上踏过,匆匆忙忙进了屋里。侍女收了伞,那上面原本绘着生动的鸟雀,大约是用得陈旧了,落了颜色,被水洗得模糊不清。
“主人,外面有人让我送这个给你。”女孩子道,从袖中取了一封书信,交递过来。步香尘拭了画斜的眉角,伸手接住,却听外头正起了风,摧枯拉朽似的响,仿若一只巨大的鸟从林间摔落,一路掀折了无数枝条,惊得步香尘指尖颤了颤。而屋外雨落得更重了几分,大约是又下大了。
半个时辰前,雨还不曾这样。那是稀疏零落的,像喑哑滞涩的琴曲,时断时续着,不甚流利地洒落在蓝峰十二涛的云海间。偶尔也有几丝滑进石桌上的杯盏里,薄得看不清了,而这待客的物事,这时也派不上用场,此处的三人凝神戒备着,形成一个微妙的对峙之局。
弁袭君下意识后退几步,在他身前,古陵逝烟那雾霾似的眼睛冰凉地钉在他脸上。这是揭破,问罪,还是一不做二不休?他警惕地思索着,手指藏在袖底,摩挲了几下,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已失却了自保的兵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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