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草原上最好的时候,莽原绿草接天迎日,清澈明亮的坦河从天上淌下,草凉地燥。
天园一般的死地。
几乎绝了人烟的左梁关,又因新的大梁军慢慢有了人,此人烟是单一的,没有女人,没有孩子,没有老人。
整一城就可怜巴巴光棍糙兵,每天日出而起,喊着号子修建城池,唱着安魂曲从城池各各角落收敛尸骸。
他们将尸骸葬在左梁关城外没多远的地方,尸骸太多,坑挖了老大,都埋起来就变一座山,还有一块无字碑。
只要在城墙的大梁守军,抬眼就能看到那座山,你躲不开它,知道它下面睡满了人,一层一层……每次看完,就会一眼不眨的看坦人会来的方向。
不恨,不气,就等着。
狼群总会再来,习性在骨头里,可被欺负的狠了,人就化了厉鬼。
这日周继宗吃了早饭,照例出城在无字碑处呆了一会。
他是活着的人里唯一回到这个地方的,其实也没有多想,就跟陛下讲了下这座城,还有他的兵……陛下就允他留下了。
这里面睡着的人他都认识,城门打瞌睡的老卒,皮货行的胖老板,熬羊杂汤的背着孩子的老板娘……自己是见过那些笑容的,有个相熟的人每日来探望一下,对亡人而言是一件好事吧。
这里曾经是一座好城,因内陆连年征战,朝廷权利交割而住满了躲避战乱的平民百姓,他的老大哥说,左梁关人口从未这样富裕过,也从未像如今这般寒凉过。
他们仓皇而来,好不容易建设了新家,开垦了荒田,未收几季就成了注定要死在战争里的魂。
陶继业现在常说的话就是,注定要死的,就跑哪儿都躲不过,他这条命是他哥用命换的,所以他得回来守在这里,就总有他要走的时候。
他是跟着援军回来的,却成了唯一留下的千户,左梁关没有大富大贵,只有他此生无法度过的心魔,这魔障他不想度,度便是放下,他放不下。
昨儿赌了一夜,除了寄回家里的,他都输光了,从无字碑回到城头,陶继业便寻了一床破毯子围着,靠着正中的睥睨睡。
“千户大人,千户大人……”
也不知睡了多久,听到有人喊他,人瞬间清醒,蹦起来就趴到瞭望口,仔细一瞭,却看到隐隐约约虚影,人越来越近,像是仙境里来的天涯客。
后来,那些身形越来越大,人数越来越多,步履蹒跚,扶老携幼……有车有骆驼,甚至还有抱着一只小羊羔的奇怪老人?
天涯客极有耐心,那些人走得慢,他们也马背上慢慢晃悠。
新兵没练出来,胆小,就语调颤抖着问:“千,千户大人……坦,坦人?”
陶继业的嘴无声的裂开,忽伸出大手抓住新兵的脖子,将他按在垛凹处笑骂道:“当你们千户老爷的暗哨是死的么?再吃这样的亏,老子喊你爷,娃崽儿……熟悉熟悉这味儿,这是~亲人回家了……”
他兴奋极了,就趴在城墙大喊:“啊!!”
没多久,对面也是几声,啊!!
喊完,陶继宗压抑住心中过瘾的欢悦,一路从城楼奔跑下来,跑到城门口,举起手左右一口吐沫,双手握住巨大的绞车,一圈一圈一圈的将吊桥放下,又一路狂奔的迎过去。
守军们看到头儿冲出去了,也稀里糊涂的一起往外跟随,一路跑到近前便看到自己的千户站立马前,脖子青筋暴露,面目有些狰狞,露着鲜红牙床子喊着问:“仇呢!爷们?!”
马上的人很邋遢,一辈子没洗过脸的样子,他们身上裹着地狱的污泥,看不清模样,听到陶继业问,脸便如田地遇旱,裂开沟壑,扑簌簌掉着泥巴,也翻出粉红的牙床道:“爷们!对不住!人少,就报一点儿,您甭嫌弃,咱先出个小气儿,等三五年爷们缓过来,还去!”
陶继宗下巴颤抖,走到头匹马前突然趴在马镫下面喊了一句:“成!爷们……老子给你踏脚。”
“爷们外道,分内事儿!”陈大胜说完,调转马头让开,便露出后面两辆木车。
他从另一面下马,一伸手揭开两车蒙布。
万粒苍蝇嗡的四散,臭气瞬间散发。
那是整整两车的人头,一眼看去,能有小二百一层一层的叠放着。
左梁关跑出来的新兵齐齐吸了一口气,却因情景太过震撼而一动不动。
陶继宗缓缓爬起,目光赤红的看着,恶魔的身影变成腐烂物件,可耳朵里,依旧是铁蹄钢刀浸血,无依无靠的求救,以及最后的惊悚,原来恶魔也会死,还死的这般丑。
陶继宗安静的看着,看着,终说:“你们不来也成,这就不错了爷们,真的,咱这儿人多呢,子子孙孙接着来呗,我都预备好了,明儿遇到也整几车回来。”
陈大胜拍拍他肩膀:“成,爷们先受累,以后你是我兄弟……”
忽然,苍老哭声传来:“左……左梁……家……大,大集……”
老人手里的小羊落地,满口无牙,枯瘦如鬼,哭若孩童,他离家很多年了,已经忘记中原大地话该怎么说,想了半天儿,才记起这是他的家,他的亲人就住在这城不远的村子,娘说,你要不淘气,初一十五逢大集,娘就带你去……
可,到底是一次都没去过。
他踉踉跄跄的向前跑,更多的人哭嚎的向前跑,一起向前跑……跑到城墙面前打滚,吃土,撕心裂肺的痛哭……
陶继宗走到陈大胜面前问:“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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