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忆起四月间,在西山行宫,先帝对他最后的交代。
“太子,这戏你既已开演,就演到最后吧。”
景骊交代了最后一句话,就没有了别的言语。
十年了,他用斑斑血迹压下了所有的喧嚣,让一切过往在斑驳的青史中无处可寻。他与卫衍的故事,不需要史书评价,不需要世人评说,更不需要后人探寻,所有的往事,只需留在他的心间,供他在无边孤寂中慢慢回味。
从天熙年间开始,他就将卫衍收在他的身边,牵着他的手一步步往前走,与他共赏江山如画,与他共坐筹谋政事,与他共享至高的权力,此间种种饱含着他无法说出口的心意和爱惜,他以为这样不为人知的逍遥日子可以过上一生,却没料到会在他昏迷的那一个月功亏一篑。
原本,卫衍该是护在他身前的利剑,后来,他出于私心,用尽手段,将这柄剑收于掌间,置于枕边,抱在怀中,放入心头。其实,他比任何人都不愿意这柄剑再次出鞘,沾满血迹,直面非议。
但是,当他倒下的时候,当被他珍藏在九重幔帐后的利剑出鞘之时,当卫衍不惜用漫漫血色护卫他的江山之时,就注定了未来漫天的喧嚣会将卫衍淹没,盖棺定论时无法留下一丝清名。
他恍然记得,卫衍过世后,朝议谥号,若按他的心意,当谥“忠武”。危身奉上曰忠。刚彊直理曰武。克定祸乱曰武。以上种种,试问卫衍哪一点没做到?
偏偏朝臣们要和他对着干,要给卫衍谥“厉”,杀戮无辜曰厉,愎佷遂过曰厉,指责卫衍乖戾暴虐杀戮无辜。
他本就伤痛难忍,这些人还要这么不长眼来惹他生气,攻讦亡者,意在活人,当下,他冷冷丢下一句话,“卿等若不愿秉承朕意为朕分忧,铁了心要与朕作对,朕倒是不介意朕崩后被谥为厉”,挥袖而去了。
随后,他颁下谕旨,直接为卫衍上谥号“忠武”,配享太庙,命宗室廷臣去永宁侯府祭奠哀悼,同时传令天下,大丧三年,禁乐,禁嫁娶。
此令一出,朝野非议者众多,抗命者更是不少。不少人嚷嚷着,配享太庙,乃一等功臣才有此资格,大丧三年,更是天子丧仪,永宁侯何德何能,得享此等殊荣?
为了压下这些喧嚣,他下令将那些与他作对的人,通通以“非议帝王家事”的罪名下狱。
不过那时候他还没有失去理智,虽然能够规劝他责备他的人,已经躺在那里,再也没法约束他了,现在他爱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了,但是,他这么做必然不得他的欢喜,所以他强忍着让自己不要恣意行事。
他恍然记得,谥号风波还未平息,史官又来挑战他的耐心了。以色事君,谄媚幸进,妖媚惑主,蛊惑君王,恃宠而骄,目无纲常,专权跋扈,弄权营私,恃宠乱政,败坏朝纲,残害忠良,杀戮无辜,德行有亏,节义有损,为一己之私欲,陷君王于不义等等等罪名,这些家伙通通要往卫衍身上扣,要在青史上为他写下这等污名骂名,要将他名入佞幸列传。
他简直要被他们气笑了。在他和卫衍的关系中,卫衍他有什么错?到底有什么错?从头到尾他就没有错。当年卫衍哭着对他说臣没有错的时候,他就说过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朕不好。
若是骨头真硬,就该来指责他这个君王荒唐行事羞辱臣子恣意妄为理应自绝以谢天下,不敢来指责他,却去指责卫衍,这就是史官的铮铮傲骨?
卫衍一生恪尽职守,忠贞不渝,为国为民,从无私心,只是因为与他的关系,史官们就将所有的一切视而不见,就准备在史书上为他留下如此污名。
原来这就是史官们所谓的史笔直书!
既然如此,他倒要试试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他的刀硬?
不会曲笔避讳是吧?放心,他会教到他们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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