洁洁说:“你是不是在偷看我的漫画?”
“我光明正大地看啊。”
洁洁说:“都是租书店倒闭的时候买的,大甩卖。”
狄秋说:“你真厉害,总能让你淘到便宜货。”
洁洁说:“什么便宜货,没人要的东西罢了,需求多的东西,怎么会贱价卖?”
狄秋看了外面一眼,门开着,但外头还是暗暗的,《彼岸花》的前奏终于过去了,有人声了,唱腔鬼魅。洁洁还和他隔着墙壁说话:“你吃香菜吗?牛肉面里我让加了香菜。”
“我还吃榴莲。”
洁洁探进来个脑袋,狄秋把漫画放下了,四目相接,两人都沉默,两人都微微地笑着。洁洁又进来找碟。这回她一下就抽出了张唱片,拿去给狄秋看:“你听吗?”
那是一张粉红色封面的班得瑞。
洁洁问狄秋道:“你知道这个乐团是虚构的吗?”
狄秋不置可否,洁洁在他腿边坐下,吃香烟,她的手指一颤,一些烟灰撒在了唱片封面上。狄秋说:“我有一张蓝色的。”
洁洁很感兴趣:“在家里?”
“大概吧。”狄秋继续看漫画,说,“我有整套的《灌篮高手》。”
洁洁拍了下他的裤腿,笑着吐烟。忽而,她眼睛一亮,说:“啊,这个我会唱。”她跟着音乐哼歌,随着节奏摇摆,手指在腿上随兴舞动,仿佛在弹钢琴。狄秋打了个哈欠,他有些困了,漫画也看不进去了,眼皮沉重,一耷一闭间,他模糊地看到洁洁的长头发,她的侧脸,弯得很厉害的脊梁,还有她那双大而无神,忽闪忽闪的眼睛。
他快睡着了。有两把声音在他耳边唱歌,王菲唱得比较快,洁洁唱得比较慢。
他做梦了。
他梦到了母亲,他的母亲是狐仙,她住在大山里,她邂逅了一个人类男子,她恋爱了,怀孕了,生下了个孩子,她变得虚弱,她的尾巴冒了出来,她的耳朵钻了出来,她浑身都披上了雪白的绒毛,人类男子离开了她。
他从苏州来。母亲一直想去苏州。
母亲在山林中郁郁而终。
母亲说,孩子就叫“秋”吧。
秋天是天地间最热烈,最温暖的颜色汇聚的季节。到了秋天,稻穗压弯了稻秆,栗子掉下树,柿子红了,橘子甜了,银杏黄了,小鹿长出了茸角,山雀衔着浆果掠过水面,溯流而上的鱼跃出溪涧,被黑熊逮个正着。漫山遍野都是缤纷的,热闹的,月亮会变得很大,很圆,人们会思念亲人,亲人也会思念你。
不要怕,孩子,不要怕。
他梦到他在母亲怀里熟睡,母亲抚摸他的头发,那双手是粗糙的,又是细软的,说不清,母亲还给他抓背,挠脖子,他想躲开,又舍不得。母亲不知道他怕痒,母亲怎么会知道呢?他还没长大,还没和母亲说过一句话,母亲就走了。
母亲轻轻地呼唤他。
狄秋,狄秋……
对,对,对。
狄秋从沙发上滚了下来,他一摸眼皮,扯下来张纸条,上面写了几行字,可屋里伸手不见五指,根本看不清,门缝下倒有光,没有音乐声了。狄秋爬起来 ,开了门,凑在光下一看,纸上一行细秀的楷体字,写的是:给你留了份盐酥鸡在冰箱里,微波炉热一下吃了吧,我上班去啦。
署名是洁洁。
“老实帅哥?”
狄秋听到这一声一个激灵,抬眼看去,和小灰对上了视线。小灰正在炉上煮面,耳朵里塞着耳机,他盯着狄秋,笑得不怀好意,他说:“不是,在洁洁那里,对啊,大概是个老客户,对对,知道了,好。”
四下不见洁洁,狄秋一阵尴尬,匆匆忙忙从小灰边上过去,开了门就走。
这一出去,狄秋便被股冷气扑倒在地,他忙环抱住手边摸到的一棵树,抬起头试图往外看,可又一股强风,裹挟着湿冷的阴气呼啸而过,别说睁开眼睛了,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了,只觉天寒地冻,他仿佛是一下从人间掉进了个冰窖,这冰窖里还有只巨大的电风扇在不停朝他吹风。狄秋用手臂圈住脑袋往右边避开,风又从左边过来,他换个方向,还是逃脱不过,就连地上都好像有阴风匍匐着,贴着他的身子掠夺他的体温,没一歇,狄秋整张脸都被吹僵了,双手十指也几乎失去知觉,而风却更横了,像刀子,一刀又一刀割他的手,狄秋稍一犹豫,手往后缩了缩,那风似是正等着这个时机,使出了最强、最狠的力道,一下把狄秋从树边吹开了。狄秋失声哀嚎,背上一痛,没声了。他感觉自己后背着地摔在了地上,但很快,他又感觉身下一悬,人飞到了空中去,风抓着它,攥在手里,任意揉搓玩弄,一时把他掼到地上,一时把他丢到空中,他的身体已经全不由他控制了,意识也被摔得支离破碎,他想到白玉娇,他也被她的尾巴这么戏弄过,可她的尾巴也保护过他,她的尾巴是温暖的,柔软的,而这风是无情的,剥夺了他所有气力,冻结了呀他的呼吸,封锁了他反抗的能力,他浑身发冷,想哭,可眼泪掉不下来,他早就感知不到自己的眼睛鼻子了,他的神经同他的四肢五感一样,逐渐麻木,他已不想弄清楚这变故的来龙去脉了,他猜他可能是掉到了十八层地狱里的什么冰雪地狱里。他还不知道世上有任何一扇门是可以通往地狱的,又或许他一直都在地狱里,走在无间道上,永不能超生。
狄秋大叫了出来:“我受够了!他妈的我有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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