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话早就没了逻辑,当时的浦亦扬好像懂了,也好像没懂,他只知道卢宇星的确满怀歉疚和悔恨,而他那时候最需要的就是和他母亲一样,找到一个可以怪罪的对象,来作为情绪宣泄的出口。
他叫卢宇星走。
这么多年来,只要看见卢宇星,他就会想起这一连串噩梦的开端,那爆发自江大数学系办公室里的争吵,还有这场葬礼。他失去了他的父亲,然后是母亲,再之后是所有。
罗婴婴昏迷了整整四天才醒。
浦亦扬从医生嘴里得知,她身体一直都不好,在这些天的刺激之下,她脑子里的一根血管爆开了,这将会影响她的行动能力。
医生让他好好劝劝自己的母亲,劝她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每天下午,他被允许进入病房探视他的母亲,但他躺在病床上的母亲,一次都没同他说过话。他甚至怀疑是不是那场病夺走了他母亲的言语能力。母亲成了一尊人偶,生气全无,日复一日的,就只会看着窗外发呆。
直至罗婴婴出院,她都拒绝和自己的儿子有任何交流。浦亦扬没有任何怨言,他白天还在学校上学,一下课就飞奔回家,照顾他轮椅上的母亲。他竭尽全力照顾着母亲,每天忙到深夜,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后来有一天,等罗婴婴睡下,他偷偷跑到了他父亲的书房里。
里面早就空了。在罗婴婴的要求下,卢宇星带走了浦政平的几乎所有东西。那些熟悉的厚本书,草稿纸,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模型器具,都像被施了一个咒语一样,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只有他小时候折的纸飞机,依然放在窗台上,经年累月,纸张早已发黄,字迹也模糊不清。或许是卢宇星忘了,又或许是卢伯伯还想给他留一点关于父亲的念想,总之,这脆弱的小玩意成了房间里那个男人留下的唯一痕迹。
浦亦扬拿起了那些纸飞机,本来想开窗扔掉,结果在下面摸到了一张账号卡。
那是他第一次接触到这个叫delta的游戏。
delta当时才刚刚公测,脑机对接仍是个新鲜玩意儿。人们对新概念总是既好奇又戒备的,所以delta里玩家还不算多,脑机接入玩家更少。
浦亦扬不在乎。他喜欢玩游戏,男人也喜欢,玩游戏一向是他们父子之前最好的交流。他拿走了那张新卡,在这款新游戏里建了一个新角色,并随便起了一个名字。
他叫他路过的。
在那之后的日子里,delta成了他最大的精神支柱,等他精疲力竭地忙完一天的事,他就会登录delta,哪怕什么都不干,就找个那时候还是荒野的星球,躺在空无一物的地面上,看看屏幕上的星空,他都会觉得很放松。
然而他早该知道,游戏里偷来的片刻安逸,并不能让他忘掉现实的惨痛。
数周之后,浦亦扬记得那是个星期一,他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得知了竞赛的成绩。
对十五岁的浦亦扬来说,这本来该是梦想的实现,然而现实中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这件事变得那么微不足道,他只感觉到了一丝丝的喜悦,可这一丝喜悦,已差不多是他那段时间唯一的光亮,他捏着那枚代表了第一名的纪念金币,就像捏到了生活中最后一样他还熟悉的东西。
他一刻不敢耽搁,飞快地回了家,想让母亲也分享到这一份难能可贵的快乐。
浦亦扬永远都不会忘记罗婴婴当时的表情,他母亲看到金币时的表情,就和江大院子里的银杏叶一样,十年来无数次在他梦里出现。
女人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对浦亦扬有了反应。她抬起了一只瘦到见了骨头的手,摸了摸浦亦扬掌心的那枚金币,又落到浦亦扬脸上。
而后,她含混地,动着她那还未完全恢复功能的舌头,轻轻说了一句话:“你可真像他……”
突然之间,那张憔悴到有几分木然的面孔剧烈颤动了起来,浦亦扬从未想象过他温婉秀丽的母亲会露出那般可怕的神情,他到现在都不明白,这到底是因为母亲当时受损的大脑还未恢复,还是她真的……那般憎恨她的儿子。
他只记得,母亲激烈地晃动着她的胳膊,差点从轮椅上摔下来,她的嗓子里发出一声又一声低哑的怪叫,像是抽泣,又像在叫他滚。
他没有办法,只能离开了房间。而且他清楚地知道,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罗婴婴都应该不想再看到他了。
浦亦扬给医院打了个电话,请他们找个护工来,然后木呆呆地走出了家门。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晓得自己还能去哪里。他走过江城大学,走过热闹的城市,走到快走不动了,才发现到了江边。
夕阳落在水面上,像一大滩还未冲淡的鲜血,他想象着那个男人在水面浮沉的样子,疼得缩成一团的胸腔里突然爆发出了强烈的憎恶,他对着江面无意义地大喊大叫,喊到发不出声音为止,然后他摸到了兜里那枚金币。
那是他花了好几年时间为之奋斗的目标,是他这个年纪的人能在数学这个领域拿到的最高荣誉,也是那个男人曾经获得过的成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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