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凌气的声音都变了:“你——”
“你先别动怒,吴兄,我研究过那阵,并非无懈可击,如果韶儿真困在里头,我也自有办法带他出来,我只是在想……”牧谨之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我只是在想,我们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在为他好?他忘记了,我们就顺着他骗着他,可这毕竟是假的,你见过什么假的东西能长久?”
吴凌怔了怔,多少明白了牧谨之的苦心:“我何尝不知,但他都忘了,你要我们如何开口去唤醒他?我开不了口,我宁愿他记不得,至少这个时候他比较快活。”
“但那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吴凌:“人生本就苦短,你不过是想他记起你才这样说罢了。”
“你啊,以后若有孩子,我看多半也是溺爱孩子的主。”牧谨之摇了摇头,却也很理解吴凌现在的立场:“他得原谅过去的自己,才能接受现在的自己,所以我希望他想起来,哪怕过去再鲜血淋漓,也是他自己该面对的,我这样说并非只为私心,吴兄,他在谷里治病学武,我带他整整十年,你以为我会不心疼他?但你要清楚,痛苦既然是他的,他就必须得受着,这就是人生,是他仇韶该有的人生,是我们都无法插手的人生!”
牧谨之守的是夜班。
白天的药效褪后,仇韶开始浑浑噩噩躺说胡话,一会问冰床在哪尸童救不救得回,一会问阿爹去哪了,牧谨之耐心十足,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安抚好。
牧谨之刚吁了口气,猛地又被人抓着手,仇韶眼睛瞪得极大,又凶又狠的喊了声。
“嗯?我在这呢。”
“本尊令你决不能心慕他人!”
牧谨之心想,嗓门吼那么大,估计全船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了。
他安抚地拍仇韶的手,轻轻应诺:“好,好,绝不心慕他人。”
仇韶精神气旺得很,躺回床上时,仍不依不饶拽着牧谨之的手,像幼童抱着自己的唯一的玩具:“一言九鼎,你最好记的自己说过的话。”
仇韶睡不着,此刻满脑袋是要跟牧谨之说话的冲动,他做了个你过来的手势,牧谨之伏底身子,仇韶拿手盖在耳边,说悄悄话:“告诉你一个秘密。”
牧谨之嘴角微翘,“嗯,我听着。”
“你那件氅衣,是本尊的。”
仇韶生怕别人听见,只愿告诉牧谨之一人知晓,偷偷摸摸说出真相:“本尊怕你冷着,你冷了,本尊这里就慌得很。”
他把牧谨之的手抓到自己心口上。
青年单薄的胸膛上仍然留着当年开膛后的痕迹,牧谨之心中酸楚,脸上不显分毫,单手撑在床褥上,回了个温柔的嗯。
“呆子,师兄一直都知道的。”
后半夜仇韶醒来时,四周安静极了,只听见船轻微的破水声,哗啦啦的,像首正适合夜晚,适合现在的安眠小曲,月色投下的微光全笼在船舱一角,牧谨之坐在床边的小椅上,双手合拢在腹前,头微垂着,正合衣浅眠。
仇韶这会是真醒了,从一个噩梦的梦里苏醒,脑袋澄清,包括方才做的蠢事,说的蠢话一样不落的全记起了。
怎么办——
自己怎么对大师兄说了那么多不要脸的话——
仇韶全身沸腾,简直不敢细想自己这段时间自己的所作所为,他眼珠子热得要把视野里的牧谨之给融掉,他只觉这一刻应有万年长,巨大的喜悦,难耐的情绪,都凝聚成无法诉说的贪婪,像只饥饿难耐的野狗,哈喇一地,却举步不前,生怕自己是在梦中,轻轻一碰,那到口的肉又会灰飞烟灭。
约莫是姿势不舒服,牧谨之稍侧了下身子,仇韶赶紧闭眼,心里狂跳不止,像个慌不择路偏偏眼前又无路可走的毛贼。
忽地额间一疼,竟是被人屈指弹了一下。
“睡醒了?”
那声音毫无困意,牧谨之当然知道自己正被看着,当你在等昙花开的时候,一定是小心的,怜惜的等着,生怕惊扰了它,安静往往是一种美,它很容易给人一种类似永恒的错觉。
措手不及下,仇韶苍白的脸以肉眼可察的速度涨得通红,全身血液涌上脑袋,睁开眼时,牧谨之的身影恰恰遮住月光,他眼中的光成为仇韶此刻唯一能看见的存在。
仇韶难以启齿的,用极轻的声音叫了声大师兄。
四周水声起伏,黑暗中谁也没说话,只是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仿佛这个世上的任何事已与他们没了关系,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无需挂心的轮廓,过去失去了重量,未来也不再重要,没错,就在此时此刻,永恒确实与他们同在。
牧谨之侧身坐到床沿边,仇韶手指,紧张得全身如沸热,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澎湃的流动声。
“挪一点位置给师兄,一起睡可以吗?”
牧谨之的嗓音给人一种彬彬有礼,需要征求主人同意才可以入睡的错觉。
“可,可以。”仇韶简直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胡言乱语,还做了个请的手势:“随你。”
舱内地方不够,两人只能侧着身子挤着,呼吸分不了彼此,仇韶全然不知要从何说起,心口像兜着个无处安放的炉炭子,万语千言不忍谈,更不知应该怎么面对眼前这个陪着自己长大,又数度被自己遗忘的人。
几乎窒息的怀念中,仇韶硬邦邦开了口:“师兄……你好像老了些。”
“嗯……”牧谨之侧躺着,看着仇韶,没有眨眼:“你觉得哪里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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