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可鉴,陆晨霜从前绝不是个捏着一点恩惠对人予取予求的人,他当时也曾叫邵北不必言谢来着,但此时他心里突如其来地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矛盾感,就好像他拒绝了答谢,而后人家才亮出来黄金千两。
这种人是不是很可恶?你若真想谢你就摆在明面上说清楚,我要怎么怎么谢你了,是沐浴一顿,还是从此就这么养在身边。
“我以为你有事要办,两地间路程又这么远,少则也要数月半载才能与你再见。”邵北未穿长衫,陆晨霜眼看着他两手手渐渐握拳,攥得指节分明,一点愁云又漫上了眉间,“又或许你只是与我随口一说,回了昆仑在山中练剑、闭关,压根想不起此事。想再见你,还得等个两年三年……”
这笨小子。
“忙罢了,就来了。”陆晨霜道。他走时确实是有要事,可谢书离这一下山,派中霎时平静得像没被劈过天雷一样,若还有什么不平静的,那便是他自己了。
邵北又有些好奇地在旁询问:“陆兄,你不用在昆仑习剑吗?”
陆晨霜一路御流光而来,叫风吹起来的头发这还没落下呢,笨小子不让茶就算了,怎么说话还像下逐客令似的?
他将流光拿到两人之间,眼神示意邵北看那剑柄:“我不想练剑了,就想到处走走,可以吗?”
第31章
当然可以。
*
陆晨霜没拜过宋衍河, 外面可有的是人要拜。
来无量朝拜祈愿的人多,山里客房自然也多。拜过宋仙人的香客别管捐的钱是多是少,若想留宿山中沾沾仙气, 都只能住在派里安排的一片客房之中, 倒是陆晨霜,明明空手而来, 却在宋仙人的故居里住了下来。
不但住下,他还一人独占了归林殿中的一个小院, 东有垂花门, 影壁雕经文, 庭中两棵石榴,一方石桌凳,卧房户牖扇扇对开, 微风徐徐吹来。
皇亲国戚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每日的饭菜不知何人何时端到归林殿,又不知何人何时撤走,无量山派中的其他人似乎知道他在这儿住着,又似乎不知道。偶尔有邵北的师弟或是外门弟子送来信件、汇报琐事, 陆晨霜刚想回避,来人就朝他无声地作揖,随之垂眸退至一边。
恭敬还是恭敬的, 却不与他说话。
这导致陆晨霜一度怀疑自己被施了障眼法,变成了牌位之类的物件。
当然,他本就没想过与这派中别的什么人寒暄交往打成一片过,没人搭理他不要紧, 没人问他“为何在此”、“何时来”、“何时走”这些连他自己也答不出的问题正合他意。可……他来这儿之前一心设想的是邵北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独面血雨腥风,夜夜悬泪无援,所以他自住下那日起就每晚抱剑而眠,预备着只要邵北算到何方有了不得了的东西,深夜来敲门找他,他立刻就能相助。
但来了几日,归林殿乃至整座无量山始终祥云瑞霞,风调雨顺,上山下山的香客们满脸喜气,只差载歌载舞,月上中天之后小院里也不曾有彷徨失措的脚步蹉跎,倒是天先凉了下来,连吱哇乱叫的鸣虫都变少了。
夜里,陆晨霜身上盖着素锦薄衾,心想道:这样在这儿住着算什么?等明日,明日倘若邵北有一丁点儿的不耐烦,自己就先开口,识相地告辞罢。
陆晨霜有心事,第二天起得格外早,刚一推门出屋,就看到那人自游廊另一头缓步朝这儿走来。瞧着大概也是刚睡醒不久,望向院中石榴花的眼神比平时多添了几分慵懒缱倦。模样依然如画,只是这时看来更像一幅醉酒丹青,倘若唇间再添一丝薄光,立刻就能让人酩酊一场。
行路不可左顾右盼,那人只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再向前走看到陆晨霜,微微吃了一惊,猛地停住脚步,甚至站定不及踮了一下脚,惺忪的双眼霎时一片清明:“陆兄,今日怎起得这么早。”
陆晨霜:“你也很早。”
邵北笑道:“是,真是巧了。”
那还真是巧了。不管陆晨霜起得早些还是晚些,每天清晨一推门,准能看到邵北往这儿走,有时刚过垂花门,有时已走到小院中。
两人相距没多远,对话已可听得清清楚楚,但邵北偏要礼数周全地走到他面前来,这才请道,“刚传来了几样薄粥小菜,陆兄,请吧。”
拉近的这几步让陆晨霜觉得自己还没惹人厌,应当可以再留下至少一日。
小菜可口,清粥温润,邵北吃饭时虽习惯少言少语,但每次必先竭力相让一番,叫陆晨霜不得不应承下来这个也吃那个也吃,他才肯坐回去。
既耳根清净,又有眼前风景如画,陆晨霜心觉天天这么吃成不成仙、延不延年不敢说,想来死而无憾是不成问题的。
饭罢,面朝残羹冷盘谈笑风生未免有些不雅,二人步出饭厅,在归林殿中闲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节气。叫秋日暖阳一照,陆晨霜又觉有些困了,却不愿回房,只想就在这树底下铺点东西躺着。若没什么可铺垫的也不要紧,有个人能让他靠着坐坐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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