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庚心头一凛,立时蹙眉:“老板还是要用平阴?”军情迟滞不得,厂校内迁照样要赶着推进,肩挑手扛、沿河溯流早已不能满足如今需求,而由上珧至夏口及内陆的铁路线一共就那么屈指可数的几条。
長河两岸,上珧平阴互为唇齿。如今上珧已端端摆在眼前,东日线报提及平阴,显见也有所察觉,只待稍加试探,便会轻易捅破这层窗户纸——前有狼虎后有掣肘,近乎无解的死棋。赵长庚看不出更多出路,便寻思老板许是要赌上一把,哪怕冒着平阴真被空袭的危险,也要抢于东日前面将一概人员物资悉数转出,在暴露之前榨干这条暗线的最后一点价值。
思及此处,念头陡转,也知这般形势老板当有安排,自己不该多问,登时停住话头,只谦道:“我方从津口回来,总部事宜生疏已久,如此牵涉各方的调度配置,一时之间恐难胜任。”
话音未落,只见杜诚正色打断:“你只需确保眼下各条线路正常运转,至于何时何地有何变动,总部三号话机直通津口,必要时候,老板自会指示。”
语罢神色稍缓,又和声劝道:“应星兄莫要太过自谦,若非当时情势紧急,不得已使你去津口接头,如今你也是半个站长。此事你若不担,难道要我一个只会抄抄写写的书生纸上谈兵不成?”
赵长庚抬眼看着面前步入中年的儒雅男人,并不接话。他很清楚,这一行里,来去生死都太过寻常,但像这人一般,多年以来打理着机要室,朴素低调到毫不起眼,却凭一张熟人面孔同上上下下都说得来话的,着实也没有几个。
杜诚究竟在津常站究竟干了多久,赵长庚不清楚,只知道当自己年轻气盛,凭着一腔意气投身这个系统时,他就已经作为机要秘书跟在老板身边。这些年来,这人就像一条影子,乍看似没有什么存在感,细细思量又的确无时不在。
说杜诚是一介书生,赵长庚信;可要说杜诚是个只知抄抄写写的文员,那便是天大的客气了。他甚至相信,倘若有朝一日老板出了差池,能接替其撑起津常地下局面的,决不会是自己,而是杜诚。
窗外和煦春光擦着老旧的窗框落进屋里,赵长庚振振衣摆,似要抖去无意溅上的细碎光斑,却终是起身,盯着杜诚的瞳眸隐在背光处,粼粼如古井微澜,深浅不定:“为什么是我?”
杜诚笑着看他,也不急做回答,但道:“上峰决定,诚不敢妄加评议,不过老板素来倚重应星兄,此番你又从津口全身而退,劳苦功高,想来老板有心向渝川举荐亦未可知。眼下东日步步紧逼,我方整个华东力量向夏口收缩,势必有场大战要打,这调拨周转的事情做好,自是大功一件。怎得应星兄面对敌军都从容不迫,如今反倒不敢了?”
赵长庚没笑。放眼官场军营,仁人志士、热血儿郎固然有之,但归根到底,绝大多数孜孜以求的无非还是名利。他听得出,这话里半是吹捧半是利诱,临了还不忘加几分激将,想来这般套路吊过不少人的胃口,若放在从前,自己必也不会无动于衷,只是如今却全无格外的心思。
自打津口金蝉脱壳而回,老板仅安排他在外围打点,从前的事务一概不再接手,许多敏锐觉察的疑窦堵在心里,偏又不能多问,只觉得自己似被雪藏了一般。他自知老板曾斥责他在大事上多显优柔寡断,但就因这点将人闲置于上珧国大候命,却也不像其素来物尽其用的风格,如此思虑,杜诚的话倒也非毫无缘由。
按说他在津常待了数年,或许也着实到了该换个地方的时候。从看不见的前线撤下来,退到血肉筑起的壁垒之后,放下游走于刀锋之上面对面的厮杀,转投进己方层叠交错的机构。老板终究也是在外之将,需要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身处渝川,助他在党派林立的争斗与掣肘间从容周旋。
有那么一瞬赵长庚似乎看到了背后的棋路,却没有任何欣喜,只觉得这样一个旁人眼中求之不得的机会,竟让他从心底里透出茫然。可时间已不容许更多踌躇,他只得出声答道:“如此说来,赵某若再推辞,倒真是得着便宜还卖乖了。”
杜诚仍然笑着,仿佛早已努定对方不会回绝:“这就对了。老板走时说过,应星兄是千里马的资质,不该局限在津常这一小片地界,如果可以,他愿做回伯乐。”赵长庚不应,将目光从那永远挂着一张面具似的客气面容上挪走,向着小窗踱开几步,哂然一声:“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曾经有过,放在五六年前,他可以一言不合拍案而起,甚至不惮于公然抗命。那时老板也咬牙恨道:赵长庚啊赵长庚,你小子就是一匹烈马!他不为所动,哪怕清楚地知道,不能为人所用的良驹,无非是被抛弃和死亡两种结局。可他终究没走上任何一条道路,他想老板大约会得意,执拗如自己,终究也还是被驯服了。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绝不是穿上军装时那一句空洞的“军人的天职是服从”。许是见过太多的牺牲与筹谋,许是曾经险险酿出弥天大祸,对的、错的、值得的、不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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