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家兄弟闻言,颊上立时一红,微微摇了摇眉,方道:“胥大侠太过客气。我兄弟既于庄上饱餐一顿,又得胥大侠指点剑法,前两日,还有山庄仆役前来送了封银子。如此厚待,我兄弟二人怎生承受?”
胥留留不由浅笑,不待二人话毕,已是自袖内掏得一驼色如意暗纹钱袋,轻道:“那日二位推拒不受,今日在下只得再跑一趟。”
宣白墨面上稍显惶恐,纳颌膺前,两手急摆:“胥小姐……此一事,断断使不得。”
“为何?”
“仰人资给,无以自全。”
胥留留轻笑一声,道:“咸朋山庄,天下咸朋。家父自小教导,出外靠朋友,二位这般严辞不受,莫不是未将家父看作是朋友?”
宣家二子闻听此言,终是起身,顾不得拍去膝上尘泥草籽,齐齐冲胥留留施揖拱手。
“如此,便将此物拿去。”胥留留见状,缓将那钱袋又往前递了递。
“提携之恩,相助之谊,我等感怀。”宣白墨抬眉,朗声接应,“惜得,家父自幼教诲,小人之交浓似醴。真朋友,断断不是这般用法。”
“援暑以扇,资寒以炉,若非如此,当是如何用法?”
“风不吹面,火不熔筋。”宣白墨挠一挠头,瞧见胥留留凝眉,不由羞赧的紧,支吾接道:“真朋友……自当保全对方最为珍视之物。”此言既落,宣氏兄弟皆是冲胥留留报以浅笑,眶内流彗,清俊天真。
胥留留见状,心下反是暗暗佩服起胥子思来,将那钱袋一拢,拱手应道:“如此,在下便传家父一句说话。”
“请。”
“自今日始,咸朋山庄内,每日三餐,皆添两副碗筷;书斋后院,常备三坛好酒。”
宣氏兄弟会心莞尔,三人互望,心下颇感轻快。
恰于此时,胥留留稍一侧目,见不远处徐徐走来三人。一男一女,貌似夫妇;中间所搀,乃是一半百老妪。瞧其穿戴,虽不奢华,却是整洁得体,灰白头发匀匀摸了一层头油,一丝不乱;只是,其眼神太过浑浊,飘忽不定,空无一物。
胥留留见那三人自身侧行过,往边上另一坟包。此一坟,距宣氏兄弟考妣之墓不过半丈;坟前乃一细长木碑,其上草就数字:亲亲吾儿之墓,慈母泣立。连那坟内名姓,亦不清明。
“阿娘,且来给长兄上柱香。”老妪一旁那年轻男子柔柔递了香烛,又牵了老妪一腕,引其将那香插在墓前。
“不……不是……我那两个孩儿……娘亲今日做了……山菌笋片……辣炒吐铁……莫要贪玩,且跟娘亲回家……食饭……”老妪两臂张舞,蹦蹦跳跳地,上前一脚踢倒了媳妇方才自提篮内取出的贡品若干。
“阿娘,阿娘!”男子同女子对望一眼,面上倒是不见愠怒,只是无奈摇首,一人扯了那老妪一臂,后再屈膝,将那凌乱的贡品归拢一处。
“我家孩儿……既聪明,又……又漂亮。”老妪眨眉两回,唇角已有口涎徐徐坠下,侧目瞧见一旁宣家兄弟,陡地使力,挣开了束缚,扑身便上前去,一把攥了宣白墨衣袖,稍近口唇,将那涎液揩了,又再定定瞧着宣白墨,笑颜大展。
“我儿……我儿……”
年轻男子见状,长叹口气,急上前拉住老妪,应道:“阿娘,莫要说些疯话。”话音方落,直冲着宣白墨作揖请罪,“莫要见怪,莫要见怪。”
宣白墨唇角轻抖,苦笑两声,未发一言。
“回家!……我要回家!”老妪陡地又再发作,嘴角一撇,哭闹不住。
其子其媳见状,一边好言安抚着,一边卷了袖子,将那坟前木牌草草擦拭一遍,又敷衍地冲着墓碑鞠三个躬,这便搀扶着老妪,徐徐回返。
宣氏兄弟与那夫妇擦肩之时,稍一颔首,后则重又跪立父母墓前,各捡了佩剑,单手使一巧力,便将那剑身脱鞘,直插土中。
胥留留心下百味,一时也是不得一辞,呆立半刻,低眉打眼,正见那佩剑上映出方才那一家三人背影。胥留留眼底随那老妪颤巍巍的步子一跳一跳,满膺说不出的凄凉酸楚。
“二位兄台,后会有期。”胥留留缓缓吞口凉唾,拱手告辞。
宣氏兄弟亦是拱手,脖颈肩背俱是不动,两目大开,却不知是在瞧身前墓碑,抑或是那长剑。须臾之间,男儿清泪,终是在胥留留背对之时,漫出眶外。
宋又谷牵着两马,踌躇甚久,见胥留留折返,正待上前,却又见其疾步赶上那老妪,两指一转那银袋,不知同老妪身边年轻男子说了什么,时不时侧颊瞧一眼宣氏兄弟,一边比划,一边将那钱袋塞在年轻男子怀中。
“走,往薄山。”胥留留稍显雀跃,几步蹿至宋又谷身边,腾身跃上马背,冲宋又谷朗声笑道。
“那剑客……”
“随其在墓前跪着,爱几日便几日,哀思可托,总是善事。”
“那银子……”宋又谷一怔,不明所以。
“送出去便好,你管我予谁。”
宋又谷轻笑出声,一扫不远处那一座座或高或低的坟包,再定睛那两个落寞背影:风过剑鸣,两道白光,既寒了宋又谷眼目,又软了宋又谷脏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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