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具尸体是管家的,管家是个严肃又刻板的男人,似乎只听他爹一人号令,但苏风溪还记得,这个男人曾偷偷为他带来山下的点心,也曾偷偷地对他说,他爹是爱着他的。
那具尸体是厨娘的,厨娘是个嘴碎又张扬的女人,但她煲得一手好汤,她娘生前十分爱喝,苏风溪记得,她娘死的时候,厨娘哭得极伤心,而那之后,她娘爱喝的几道汤,厨娘再也没有煲过。
他看到了他的书童和他的侍卫,他们俱睁着大大的眼睛,胸口有巨大的破洞,死不瞑目。
仿佛有人在拉着他在唤他的名字,但他听不到看不到感知不到,只觉得整个世界摇摇欲坠分崩离析。
苏风溪麻木而疯狂地巡睃,直到看见了他爹的尸体,他爹半坐在地上,脸上竟是平静的。
苏风溪总以为他是恨着他爹的——他恨他爹多年来对他娘面热心冷,他恨他爹的眼中只有那满园海棠,他恨他爹为人太过冷漠不见柔软。
但那恨意,在此时此刻,更像是孩子的无理取闹。他恍然发觉,他是爱着他爹的,他爱他爹、爱苏家、亦爱苏家的每一个人。
这些人穿插了他前十五年的人生,一颦一笑、一言一行,近在眼前,却再也抓不住了。
苏风溪的大脑一片空白,有无数人在他的耳畔哀声诉说如同鬼魅,他侧耳去听,却什么都听不见,像被一个巨大的盖子盖住,一点一点地抽离生机。
——他们怎么了?
——他们都死了。
——他们离开了我。
——那,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苏风溪浑浑噩噩,腰间却骤然一疼,他睁大了双眼,便看到了皇甫庆愤恨的脸。
皇甫庆像是在说什么话,疼痛逼迫苏风溪听到他说的话。
他道:“苏风溪,疼就醒过来,听我的话。”
疼么?好像也没有那么疼了。
想继续浑浑噩噩,却被那人一把搂进了怀里。
他听到他说——我知你难过,但你醒醒,你还有我。
——你还有我。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苏风溪漫不经心,甚至是有些冷酷地想。
你认识我不过几个月,哪里能比得上他们呢?
你像是很难过的模样,但会有我此刻一分苦痛么?
他们都死了,为什么偏偏你活着呢?你和我都活着,是了,因为我们离开了,去看花灯了,倘若没有你,我会不会在这里,和他们一起离开了呢?
各种阴暗的情绪,像是终于有了发泄的口,发泄的对象,汹涌而出。
而苏风溪不想控制,他恶意地去思考一切,仿佛这样,能够减少几分苦痛似的。
他甚至在想,会不会是皇甫庆的爹谋划了这一切,是他杀了他苏家上下——这可真是个可怕的猜想,眼前的皇甫庆,亦面目可憎起来。
但就在这一瞬,皇甫庆干了一件让苏风溪根本无法预料到的事——他把手中的刀片迅速地塞到了苏风溪的手里,又握着他的手划破了自己的胳膊。
苏风溪回过神来,将刀片扔得远远的,皇甫庆却抬起了血淋淋的手臂:“苏风溪,你难过,我陪你一起。”
“你难过,我陪你一起。”
苏风溪闭上了双眼,那迷茫的恐惧与孤寂,逃避与退缩终于在血的冲刷下,退散得干干净净。
“我要查明这一切的真相,杀了幕后凶手,叫他血债血还。”
“我会帮你。”
“不必了,”苏风溪睁开双眼,偏过头看向身后,数百马匹立在不远处,最前头那人白衣似雪,正是魔教教主皇甫玄,“你爹,也可能是凶手。”
11.
苏风溪是清醒的,又是浑浑噩噩的,他看着火烧尽了他曾拥有的一切,又将能找到的遗骸一一埋葬,皇甫庆一直跟着他,有时他牵着他的手,有时他扶着他的肩膀。
这个世界自那日变故后,如同静止的黑白画,唯独皇甫庆是活跃的那一抹色彩。
有时候苏风溪也不明白,不过数个月,他为什么下意识地觉得,他可以依赖皇甫庆、信任皇甫庆。
那些阴暗的情绪与不甘渐渐消散,苦痛却压抑在心头,成了沉重的负担。
苏风溪躲在房间里发呆,皇甫庆却闯了进来,抱紧了他,只道,他永远都不会离开他。
永远都不会离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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