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毛极浓,像墨似的黑,眼眶深深凹进去而鼻梁深深的挺出来,显得极有精神气,鼻子下面是两片薄如刀的嘴唇,因干裂而微微翘着皮。
这个人的五官,仿佛刀子斧子一道道凿出来的,都深刻得很,叫人过目难忘,尤其他这么沉睡着不笑的时候,不单单是深刻,甚至是有些逼人了。
他瞧了一会儿俊脸,这才想起自己乃是江南第一神医,于是撩开青毓的单衣,预备看看伤口,然而刚掀开衣服就被人一把捉住了手腕。
邹仪抬眼,就见那人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之前脸上的英气仿佛昙花一现,只留下一个癞皮狗样。
青毓哑声道:“满谦,这孤男寡男的……不大好吧。”
邹仪嘴角一扯,两眼皮上下一翻,摆出个十分经典的不屑来:“色字头上一把刀,大师,您这身板现今恐怕是挨不住这一刀的,安心养伤吧。”顿了顿又道,“你怎知我表字?”
青毓笑嘻嘻地不语,只张嘴做了个口型,那口型是“香囊”。
香囊是先妣给予他的,因去得早,没甚么留下来叫他思念,这香囊就显得格外珍贵。他向来放得极好,不知道这臭和尚是甚么时候瞧见的。
邹仪忽的一言不发的掀被子下床,青毓以为他被窥见了私物生闷气,连忙去伸手拉他,然一伸手便觉肩膀一阵钝痛,竟是手臂也伸不直了。
相比这个重伤病人,邹仪那全然是小伤,一跳一跳的下了床,又端着茶杯一跳一跳的回来了。
青毓笑了。
他一笑就牵扯到了胸口的伤,面上又浮现出一层痛苦之色,这两厢叠加,显得脸孔像咸菜皮似的扭曲,邹仪在旁冷眼看着,待他笑够了痛够了才将茶杯递过去,道:“喝吧。”
青毓勉强支起了身,喝了茶方才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东山呢?”
邹仪冷笑:“难为你还记得他,他一人就占了一张床,正躺在隔壁呢。”
青毓听罢又愤愤骂道:“这厮重得像只猪仔,他若再不减膘,以后饿了便拿他做口粮!”
邹仪道:“瞧你有这骂人的精神,恐怕伤得不重。”话这么说,还是探上了他的脉搏,细细诊了会儿方道:“有些虚,不大碍事,只是皮外伤需好好养,这两月就不必下床了。”
说话间青毓掀了被子引他上来,邹仪钻进被窝,伸手理了理靠枕位置,便听青毓朝他讨饶,这泼猴两月不下床,似要了他的老命。
邹仪先是一笑,然而很快就不笑了,同他讲了讲桃源村的奇遇,话到一半却听咯吱一声,是玉郎同九琦复返。
除了他俩,还有一位老夫人,一位明眸皓齿的小姐,一老妪一丫鬟。
老夫人走过来,眉目间自有一股巾帼不让须眉的英气,便是绽开笑颜也没有消失。她走到床边,虚虚拉着邹仪的手道:“咱这荒野小村,倒叫您受罪了。桃源村已几代不曾来过客人,您们是头一遭,我们自当好好招待才是,若有甚么需要,尽管同玉郎说。”
说着伸手点了点大公子。
玉郎半步上前点了点头,又一一指过去:“这位是家母,这位是四妹,名唤‘宝璐’,尚有二弟‘墨郎’同三妹‘琼萤’因俗事脱不开身,过些时候便能过来了。”
这礼尚往来,邹仪虽在床上,仍是挺直了腰杆一拱手道:“鄙人邹仪,表字满谦,在旁的是青毓大师,在隔间的是东山大师,救命之恩,邹某没齿难忘。”
说着竟是要下床去,忙被众人七手八脚的按住,老夫人连声道:“客气,太客气。”
青毓此时笑嘻嘻地插话道:“老夫人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发亮,面庞红润,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有缘人呐。”
青毓虽半身不遂,仍凭借一张春风化雨的巧嘴将一行人逗得前仰后合,他一路化缘趣事本就极多,再加上那嘴一包装,仿佛就在眼前似的。
“便说这前几日路过一小镇,听闻有一仙人名唤‘散霞’,有一奇珍异宝,谁得了便可功力大涨,一统江湖。这江湖中人皆是刀口舔血的人呐,脾性暴烈,各自都想私吞宝藏,于是一哄而上,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家门口的小河流下的都是涓涓血水,最后剩下一个骁勇战士,伤痕累累的进了散霞仙人的屋——你猜怎么着——那老头在砂锅上贴了张纸条,上面写:天下奇药,锅里头赫然是一锅红烧肉!——唔……”
邹仪面无表情的把手挪过去,在他伤口上按了按。
按完又神色自若的缩回了手,接话道:“这时却见那仙老头的驴子跑了出来,头上还被薅掉了一撮毛,一蹄子踢翻了人,把那锅红烧肉给吃了个干干净净。”
众人哈哈大笑。
老夫人怕他们劳累,没待一会儿便赶人走,又嘱咐大公子玉郎端来炖品,让他们喝了。
大公子得了令,送走了一行人,自己亲自去厨房拿炖品。
这时只剩两人在房内,还有一盏跳啊跳的油灯,邹仪闭目养神,青毓却是睡狠了精神十足,闲不住的去闹他。
青毓喊:“满谦。”
邹仪不睬他。
他又喊:“满谦。”
邹仪还是不睬他。
他便极艰难的伸长手臂,扯了扯他的袖子,邹仪垂下眼,就见他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当下冷笑开口欲言,然而此时玉郎已经带着炖品回来了,不得已作罢。
他们一面吃,玉郎一面同他们说闲话,邹仪冷眼瞧着他似面有异色,一碗下肚道:“公子有话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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