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他话间充斥的自暴自弃,陆啸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放下手臂后退几步,面上依旧是一片漠然:“你已是自轻,纵使旁人劝说千遍万遍,也是无济于事。”
“别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明白一样!”莫云笙失控地咆哮出声。他霍然起身,向陆啸步步逼近,一时间两人似乎调换了角色,“你陆啸官拜北燕统帅,扫荡南陈如入无人之境,何等威风!南陈一败涂地,上至皇帝下至庶民都被你欺压着抬头不得,只能予取予求!没错,这里是敌国,这里的百姓是敌人,你所作所为无可厚非!”少年的语气蓦地平静下来,微翘的嘴角却带着自嘲的悲哀,“那么,能否请陆大将军高抬贵手,放过我这个不值一提的贡品?”
此时两人正相对而立,之间距离不过一寸;少年仰着脸,毫不退避地与陆啸对视。他的眼角微红,先前泛起的水光被硬生生遏住,化作一层浅薄的雾气笼罩在那双眸子上面。双肩在颤抖,不知是出于激动和愤怒还是别的什么;无需刻意去看,陆啸也能想象到那双手定是在袍袖的遮掩下握紧到指节发白。莫云笙的这副样子令男人想起了少时去郊外打猎所见到的受伤幼兽,明明脆弱得不堪一击,却硬要做出凶狠倔强的样子。
垂在身侧的右手微抬,想要轻抚其眼角,拭去那层雾气;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陆啸不禁哑然,手臂悄无声息地落下。第一次在与人对视中率先移开目光,他转身行至桌前,将那一纸诏书在烛火上点燃:“七殿下即将成为北燕皇妃,是两国交好的重要见证。陆啸身为北燕臣子,自要周密看护,以保万全。”
他说话的腔调虽无起伏,莫云笙依旧从中听出了公事公办的冷淡,和先前较为随意的口吻截然不同。少年无心多想,冷冷嘲讽道:“交好的见证?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割地,赔款,太子下嫁,这竟是要两国交好,难不成是南陈错读了陆大将军的一片苦心?”
陆啸没有响应他的质问:“夜已深,请殿下回房歇息。”
莫云笙还待开口,对方却只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分明是无意再谈下去。这一晚先是百姓起事,随
后自己无端受难,陆啸出手解围又将他带至此地,件件皆是始料未及;压抑多日的情绪宣泄出来之后,留给他的只是无穷无尽的疲惫。一直以来逆来顺受,竭力减少引起这人注意自己的可能,却在今晚因为对其大吼大叫而前功尽弃,连底细都被人翻了出来。莫云笙已懒得去想会有什么后果,略一拱手,便转身离去。
作乱者已关入大牢,百姓被驱散;西院亮了许久的光也在迎回主人后暗了下来。而东院书房的那盏灯火,却是一夜未熄。
千里之外,北燕都城上洛。
夜幕之下的宫城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安静却依旧充满震慑人心的压迫力。已是子时,四下寂然,仅余值夜的禁卫军挑着红灯笼,在外城无声走过。
御书房依旧灯火通明,御案之后坐着的却不是九五至尊。身着绛色朝服的年轻男子神态安然自若,下笔如流水行云,铁画银钩字字鲜红,竟是皇帝才可用的御笔朱批。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消多时,右侧屏风后转出一人,只着里衣,肩上搭了件绣着五爪龙纹的玄色袍子,长发随意披散。他绕过桌案来到男子身旁,手臂自然而然环住其肩膀,语带亲昵,低声问道:“夜深还不歇息?”
男子方才停笔抬眸,见他如此装束不禁双眉微蹙,语气温和中略带责怪:“皇上怎么不多穿些,小心着凉。”
玄袍人扬眉,似是有些不满地道:“我不称朕,你不称我为皇上,不是商量好了的么?右相怎么出尔反尔。”
男子有些无奈,刚要开口,唇上便是一热,竟是被那人一手覆住。年轻的帝王弯着眼睛看他,笑得有些无赖和促狭,像是对小孩子说话般诱哄他道:“来,像之前在王府那般叫一声给我听听。”
这人如此执着于此等小事,男子觉得有些好笑之余,心头也泛上了些暖意。于是捉了那人的手与自己十指相扣,眼里噙着笑意轻声道:“容熙。”
北燕新帝这才满意起来,吻了吻爱人的唇角,低唤回应:“少涯。”
他二人如此亲热,御书房门口侍立的宫女内宦却是低眉垂首,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喘,只当自己不存在。当年容熙还是三王爷的时候与其府中谋士方少涯的事情便传得沸沸扬扬,连先帝都无可奈何;如今登上了这帝位更是去了顾忌,罔顾朝中大臣一片反对之声,竟是将方少涯破格擢拔为右丞相,位居文臣之首。这宫里朝上谁不知道,皇帝虽然面
上时常带笑,那双眼睛可是藏着冰的,只有看着右相时才会融化。
七月底的那场宫变,血腥味萦绕在庭院回廊之内,至今仍未完全散去。面对这位不说是喜怒无常却绝对不是心慈手软的圣上,谁也不想给自己引来杀身之祸。
两人又温存了一阵,方少涯终究是脸皮薄,拿着批阅奏章做幌子,怎么也不肯继续下去。容熙行有所获也算餍足,便不再纠缠,抬眼去看他手中文书:“如何?”
“容煦逃到了丰郡,集结其旧部花了些工夫,如今占了丰、永二郡和滇水关,据守不前。”方少涯自是知道他所问何事,“据探子回报,他在商阴大兴土木,似是要自立为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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