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握住我的手,抓得我有些疼,说,早就知道了,笨蛋。
然後我听见他的眼泪大颗大颗落在床单上的声音,像催眠的节拍,引诱我入睡,扑,扑,扑,扑……
三天之後,我们被允许进入加护病房,主治医生春风满面地对我们说,他的情况已经很稳定。
房间有将近三十个平方,装修得挺不错,中间放了一张舒适的大床,他戴著氧气面罩安静地躺在上面,睡得很熟,旁边有一张小床提供给守夜的护士或者家属,窗台上放著插满栀子的玻璃瓶,被阳光蒸发出浓郁的香气,电视机还开著,里面放著舒缓的音乐。医生解释说,为了让他能尽快苏醒,外界的刺激很重要。
我刚刚挪动一步,腿突然就软了,几乎是扑倒在了他的床前,我发现从遇见他开始,我就从来不能在他面前保持冷静。
他的头上缠裹著大量的绷带,几乎把眼睛蒙住,脸色苍白,睫毛的阴影显出病态的青色,我急急地将手伸进被子里,找到了他的手,还是暖暖的,暖得几乎让我感觉到他皮肤下面依旧奔流的血液和有力搏动的心脏,想起昨天还在忙著欺负我的,活生生的陈旭阳。
顾鹏飞呆呆地看著面前的我意志再度崩溃,手指拼命地搅紧被子,难受得想死,哭得更是一塌糊涂,他走上来触到我的肩膀似乎想要安慰我,我伤心又焦躁,一耸肩甩开了他,他的手停留了好一会儿,终於慢慢缩了回去。
最後小纯把我扶起来,我抹干眼泪,一声不响地走到外面,看到已经站在门口的顾鹏飞,他说,苏锐,我要回公司里去了,你也应该回家休息,这里有人二十四小时守著,不会有事的。
我摇摇头,平静地说,你去吧,我要留在这儿,等到他醒。
顾鹏飞似乎也没精力再和我争辩,对站在一旁的小纯说,麻烦你,帮我照顾他。然後转过身,踏著很是落寞的拍子,一步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待续~~~~~~
第 56 章
我敢跟上帝保证,我从来没有抱著如此虚心求学的心态这麽长久仔细地去观察一个人,包括一贯臭美的我自己,数他的睫毛,眼角细细的皱纹,安静又愉快的嘴角,甚至去辨别每一个毛孔的差别,那整整一晚上,我把陈旭阳的脸翻来覆去看了个底朝天,惟恐漏掉了一个细节,会导致今後回忆中的形象不完美不生动,不过比起房间里有空调又有电视陪伴的我,倍受折腾的应该是那些守夜的医生和护士,因为哪怕是一些极微小的动静,例如他的睫毛被一些不规矩的风微微吹动,或是电视节目的不断变化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造成的错觉,或者干脆就是我精神分裂,我也中邪了似的以为他醒来,并乐此不疲地跑去插足护士们和周公的热恋,数度棒打鸳鸯,这麽循环往复几次,我敢肯定他们比我更急切地期待这位睡美人能够尽早睁开眼睛。
守病人可以说是世界上最痛苦的差事,不过我很幸运,因为躺在床上的这位不比一般人,所以我完全不会无聊,自从姓陈的住进来之後病房里也就只安静了一天,而後全公司的人就成群结队地开过来,不管以前和陈总有没有交情都个个作沈痛状,大包小包的探病礼物连隔壁的卫生间都塞不下,之後最积极的就算是那些个鼻子比狗还灵,比苍蝇还挥之不去的记者,隔三差五地就来几个,对著躺在床上的他拿大号闪光灯毫无顾及地一阵猛拍,然後和主治医生一番亲切交流,嘻嘻哈哈地走了,每次遇到这些场合,我就一个人走开,站在外面的走廊等著,有时候看看天上的云朵就能看一个小时,或是抽根烟,烟是他的,医生从他那件被血弄脏的名牌外套里找出一些皮夹,钥匙之类的东西,这些我都给了小纯保管,只有这半包烟我自己留著,闲著的时候点了一根,熏得我咳嗽不止,仔细一看是市面上不常见的牌子,味道又呛又辣,跟雪茄似的浓烈,偶尔情绪糟糕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我会抽一点,然後闭上眼睛,想象著这些味道曾经停留在他的手指间,领口上,唇齿中。
他出事之後附近的条子也著手调查过这事儿,跑来了解些情况,本来公司打算向施工单位索赔,後来调查结果说这次事故没有人为原因,完全是个意外,也就没有追究谁的责任,换言之,这跟走在街上被彗星陨石砸了一个样,只能说上辈子的福分没修够,该了你了。
我每天都站在走廊上看著各色人等来来往往,热热闹闹,最後总会陆陆续续冷清下来,然後我再走进去,跟他说话,没话说的时候就断断续续叫他的名字,医生说这样有利於恢复,开始的时候总有点新鲜感,你要知道,不是人人都有这麽好的机会,可以无节制地欺负一个不能反抗的人,於是我捏他的脸,捏他的鼻子,揪他耳朵,要不是他头上缠著绷带不能随便乱动,我还真想将他的头发揉个过瘾,以报复他以前对我的关照,可是渐渐的我发觉这样的行为特自欺欺人,要搁过去我敢这麽整他绝对只有挨顿饱揍的份儿,可现在我面对的就是一具尸体,这个至情至性的男人已经不会做出回应,他站在至高点上那种光芒万丈,趾高气扬的骄傲现在已经脆弱得可以被所有人俯视,谈论和践踏。
我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一直到夜色逐渐浓稠也没有开灯,吊瓶里透明的液体一点一点地进入他的身体,像进入一个空洞的容器,看著他的脸逐渐被阴影模糊,我慢慢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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