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他不是我的父亲,那这样他对我不好便是情有可原,可遗憾的是,他的的确确是我的亲生父亲,半分假也未搀得。
我不是那些喜欢哗众取宠的孩子,我只做自己高兴的,我也并未因想引起他的注意而做出一些令人啼笑的事,我很听话,我认真读书,不过不再去他跟前炫耀,今日习了什么字,反正他根本不在意,做别人不在意的事是最可笑的,我不愿被他嘲笑。
我慢慢长大,别人叫我纨绔,不过是做给别人的假象。他渐渐对我很是苛责,我以为他是相信了外界的传言,认为我不学无术。后来,他知道我爱上那个戏子。
他将我吊在门房上打,他是习武的军人,一鞭子抽下去我整个牙齿都在发抖,可我咬紧牙关,我不能向他讨饶,更不能放弃爱程遇春。我看着他的眼睛,气急败坏的,竟有一丝绝望,我有些窃喜,如果一段鞭子可以让他大失方寸,那么无疑是我赢了。
“骁寒,你忘掉那个戏子吧,你向你爹求情,向他求情啊!”母亲跪在他脚边,抓着他的腿脚,缚住他,反被他一脚踢开,她仍是流泪。
“傅绍嵘,别对我娘撒火,不听话的人是我。”
他怎么可以那样对娘,他们十几年的夫妻,他对她竟没有丝毫怜惜,这个男人冷漠得令人害怕,他的眼里只有他的战场,他的傅家。
鞭声渐息,傅绍嵘抽我抽的双手通红,饶是他习武的身子也受不了,撇下我和娘进了屋。耳边只有我母亲的哭天抢地,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她连哭泣都要如此偷偷摸摸。
我最不喜欢她的眼泪,我是个男子汉,怎么能让女人为我流泪,所以我讨厌她哭泣,她应该笑的,傅绍嵘终归没有打死我,大约,因为我是傅家三代单传的独子。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我和母亲在雨里,血水混着雨水,被浇得很是狼狈,雨势颇大,浑身伤口有如碾压般的疼。我低着头,始终没流一滴眼泪。
临走的时候,他走近我。别人都怕他,可我不怕,哪怕他曾经那么凶恶地打过我,骂过我,我也不怕,我生来就不怕任何人,任何事。
他绷着脸,我当然知道他不可能对我露出什么笑容,但我想笑,因为我终于可以离开了,这个讨人厌的地方。
他抚了抚我衣服上的褶皱,“你的西装应当扣起来。”他替我整好衣裳,常年拿枪的手拽住我西装的扣子,好像有些颤抖,我心里一笑,那是杀人的手,怎么会颤抖。他的手温热,厚实,是军人的手,但怎么也不像一个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是什么样的呢?我从来不知道,我想我这辈子也不会知道了。只是扣一个扣子,搞的多么庄严肃穆像是在为即将赴死的士兵践行。
记忆停留在那一刻,这一刻,他在无名的战场上,为一颗无名的子弹,永远留下。
我记得他说过,一个将军最好的归宿是在最后一场战役中被最后一颗子弹打死。然而战事未歇,他已魂归九泉,曾经我以为一辈子都会高高在上向我耀武扬威的人终究是死了,直到他死我也没有再见到他。
我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谈年轻时的傅绍嵘。
“那时候,他大约只有你这么大,但比你要高一些。傅家的孩子从小都长得英俊些,加上家世又好,因此总有许多女孩子狂蜂浪般拥在他身边,他也来者不拒。”
“我自然也喜欢他。有谁会不喜欢他呢?可我从来不和那些女孩子争,因为我知道,他只能同我成亲。我多高傲啊,仗着家里,从不对他假以辞色,以为他与其他男人一样,迟早会爱上我,可我错了。”
“他爱上一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是在畅春园唱戏,长得很好看,笑起来两个酒窝甜到你心里去。她唱的并不多好,可傅绍嵘愿意捧她,天天献花,青州城无人不知,傅绍嵘一向花心,追了一阵子,以为手到擒来的却不妨碰了壁。可能自尊心受挫,也消停了一阵子。后来听说那位小姐生了病,他又想上去献殷勤,没想到,一来二去,那位小姐竟也喜欢上了他,傅绍嵘也没料到,自己这回是动了真心。”
“两个人也过了一段开心的时光,只不过,傅家怎么可能接受那样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傅家用了什么方法,最后他同意娶我,成亲那天,他沉着脸,一杯一杯喝得没完,直到醉倒在地上。我伺候他忙活了一晚上,又是给他洗澡,又是给他熬醒酒汤。第二天他看也没看我一眼就走了,我哭了整整一天。”
“没过多久我就听到那个女孩子死掉的消息。坊间传得沸沸扬扬,毕竟她也是青州有名的人。那次,傅绍嵘抽了一天的烟,一个人坐在房里,呆了整整一天,谁也不许打扰。送饭的丫头进去之后就被他轰了出来,一家人再没敢打扰他,我想他是极伤心的。可我的丫鬟告诉我,那位赵小姐的死与傅绍嵘有关,据说还是傅绍嵘亲手弄死的她。”
“外头传言赵小姐爱慕虚荣,背叛了傅绍嵘。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阴谋,否则,傅绍嵘怎么可能娶我。可我已经卑微到去嫁给一个根本不爱我的人,大概这就是命吧,这么多年之后,他又遇到了程遇春。唱戏的真是我们傅家的煞星。”
我想了一下,深以为然,不然,我和傅绍嵘两个人怎么会都栽到戏子身上。
但愿,下辈子,不要再遇见他了吧。因为这一生,我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这,大概就是傅家的男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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