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刚到雷虎门的时候,那时候老当家新丧,门内有几个武师都是当年和老当家一起打天下的老人,辈分高,弟子众多,说话也比大当家硬气。乾少爷那时候才十岁出头,被逼着跟着他们学功夫,几个武师的功夫都不同,有拳有掌有剑,又都是江湖里有名的武功套路,艰深难懂,大当家自己看着都觉得难学,何况是年纪那么小的乾少爷。
于是乾少爷那时候经常被罚。
罚也不罚别的,乾少爷毕竟是主子,不能打不能骂,师父们就罚他饿饭,十一二岁的少年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经常饿到半夜睡不着,又心高气傲,不肯去厨房里偷东西吃,饿醒了就咬着牙半夜在院子里练功,大当家无意间看见了,第二天一天都挂念着这件事,他熟悉乾少的性格,知道明着帮不行,所以把吃的藏在乾少院子里的树上,用树叶子盖着。乾少闻着香味找到了,忍了许久,最后还是吃了。
从那以后,半夜的食物就成了惯例,大当家每天当田螺姑娘当得不亦乐乎,直到乾少爷十四岁那年。
那年乾少像是一夜之间长大了,功夫也好了,人也和气了——他本来性格是有点傲气的。几个师父都被他收得服服帖帖,成天夸他武功好。大当家当时还没反应过来,仍然天天往那里送吃的。直到有天他又去送,发现前两天藏的东西都还在那里,已经腐坏了。
之后他就再也没往那个院子里送过东西。
乾少爷一天天长大,和他的距离也一天天遥远。他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乾少是典型的世家大族的少爷,长相俊美,也会为人,整个北边江湖都在说他好。大当家更像个负担一个大家庭的家主,没有爱憎,没有表情,没有人知道他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
也没人有兴趣去知道。
就像他对乾少的心思,也许有一天,就像那些被藏在树上的心意一样,被藏在一层又一层的叶子后面,悄然腐烂。
☆、开始
大当家最终没能去找那本名字很直白的书。
他坐回了床上,安安静静地躺了下来,端正地伸直身躯,把手交叠,放在腹部。
他小的时候,住在外祖父家,他娘病得快死的时候,教他形式要规矩,不能任性,外公家的人就算对他不好,也不要到处说,要听话,不要惹舅父舅母讨厌。
他就这样被养成了一个规行矩步的小老头,他遵从他母亲的遗训,始终和外祖父不是很亲密,因为怕惹人说闲话,和舅父舅母的嫌弃。伺候他母亲的嬷嬷告诉他,他刚生下来的时候,因为身体不好,每天半夜都要哭上一两个时辰,他年轻的母亲就伸手捂着还是婴儿的他的嘴,一边捂着一边哭。
在老当家找到他之前的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他在外祖父家给人的印象只有一个:本分。
连到了雷虎门之后,他也是本分的。
他做过的唯一不本分的一件事,就是喜欢上了乾少爷。
大当家在枕头上静静地睡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脸来,小心翼翼地凑近乾少的脸。
青年的嘴唇是淡红色,很薄,据说嘴唇薄的人大都无情。
大当家就这样在那无情的唇上轻轻碰了一下,又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缩了回去。
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小乾……”他这样低声说着,闭上了眼睛。
“晚安。”
-
大当家在梦里,回到了他第一次见到乾少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没有苏缨,没有千柳楼的三小姐,没有现在这样的尴尬和小心翼翼……
然而很快天就亮了。
大当家睁开眼的时候,正好看见乾少站在窗前穿衣服,他今天穿的是一件绯青的窄袖,蹬着长靿靴,腰间系着躞蹀带,衬着他高鼻薄唇的面孔,越发显得英姿飒爽。
听见动静,乾少脸上带着笑回头看:“醒了?”
大当家还没完全醒过来,脸上带着些许迷茫的表情,游魂一样下了床,习惯性地朝门口走去,走到一半才蓦然惊醒,猛地回头看向乾少。
乾少脸上仍然带着无懈可击微笑,半眯着狭长眼看着他。
大当家的脸“噌”地一下就烧起来了。
但是,得益于他堪比少林金钟罩的棺材脸,即使他脸上现在热得可以借给厨娘煎鸡蛋,只要乾少不“以下犯上”地去捏他的脸,就什么都不会暴露。
“我让下人把热水端进房里来了。”乾少仍然带着笑容道:“大哥的衣服也送上来了,在……这里。”
他修长手指指着的地方,就是他面前的窗台上。
下人即使听他的话送了衣服上来,也不会是放在那个位置,看来是乾少吩咐的。
乾少还笑着解释:“我从江南带回了一种优檀香,要放在太阳下晒过,不知道大哥喜不喜欢?”
如果忽略大当家不解风情的棺材脸的话。这样的场景,倒像是平时雷五调戏雷大的样子了。
“今天要出去?”大当家自动忽略了乾少的问题。
“是啊……”乾少动作优雅地伸了个懒腰,他手臂修长,做这个慵懒的动作也赏心悦目,“我和苏小姐约好了去骑马。”
大当家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把热手巾敷在了脸上,热气腾腾的毛巾掩住了他那张死板的棺材脸,他伸手去摸衣服,看起来有点慌张。
乾少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早饭也是去外面吃的。
今天的早饭桌上,大当家唯一说过的一句话,是对雷五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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