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太重太沉,成功的可能太小太微末。他,赌不起。
要让那些跟着他去国离乡的下属万众一心,即使对故国挥刀也无所迟疑,他,还需要等待一个,或许不止一个契机,才能斩断他们用烈火和鲜血刻进骨髓的眷恋。
一如他。
那个夜晚惊闻边关烽火,两人彻夜推演战局,元绍也曾经手执文卷闲闲笑问,是不是愿意出兵,剑指大虞,复仇一战。
那时他有一千个一百个理由推脱辩解,训练不足,兵心未定,指挥不畅——然而千言万语在舌尖翻腾到了最后,却只是恭恭敬敬地向自己的主君低下头去:
“陛下恕罪,臣……下不了手。”
话说出口的一刹那,他盯着烛火在舆图上跳动的影子,恍惚觉得整个人飘飘荡荡的悬在半空中,无所归依,无所着力。色声香味触,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已经茫然,漫长到令人发狂的寂静里,唯一能感到的就是血管里汩汩流动的仿佛已经不是鲜血,而是高山顶上长年不化的寒冰——
原来,他终究,下不了手。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刻或许已经是千年,元绍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上方传了过来,并不见多少恼怒,反而有些充满兴味的探究。
“呵……说得倒是直来直去。你就不打算找个别的理由?”
“臣,不想欺瞒陛下。”
不想瞒着他,也不想有任何的避重就轻。即使面临雷霆震怒,即使从此失去君王的眷顾,也要把自己的真实心情,毫无掩饰地袒露在他面前。
出乎意料的,片刻沉默之后震荡在耳际的,竟是悠然自在的轻轻笑声。
“你要是这么快就下得了手,朕反倒可能觉得你凉薄。不过,难得你半点理由都不找,直接和朕实话实说——”
头顶被轻轻揉了两下,全身血液便在这一触之中回流,抬起头的时候,正看见元绍眸子里欣赏的笑意:
“侍君以诚,事君以忠,很好。以后,有什么话也和朕直说就是……”
回忆在心底一掠而过,环顾四周,亲卫们的神色有些是坚定愤慨,更多的则半是怀念半是茫然,凌玉城不由在心底暗暗点头,现在就和大虞交战果然不是时候。虽然没有和这些士卒们挨个谈过,然而由夏白日常收集上来的情报,已经可见一斑——
想到这里思绪陡然被马蹄声打断,凌玉城循声看去,树林外值哨的卫士迎上了一支小小的马队,略微交谈之后,那支五个人组成的小队伍被引了进来,四名金吾卫环护之下,赫然是一个穿绸着缎的年轻内侍。
“大人,”在马背上微微俯首之后,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门,让凌玉城身边所有亲卫都是一惊:“陛下有事询问大人——”
随着元绍手诏递上的是一个锦囊,凌玉城展开锦囊里的白绢,上面墨迹淋漓,血痕殷然。一行一行细细看下去,白绢上的字迹软弱无力,字里行间时不时染上一滴鲜血,想见笔迹的主人负创书写,不知忍了多少痛楚才写完这一张供状。
“前儿有个女人抱着孩子找上大人的军府,正好给陛下看到,问她找谁,不但不肯说反而试图自尽。陛下让人拷问,最后那女人说,她是发配北疆的罪臣之女,以前伺候过大人的……”
“陛下差奴婢过来就是想问问大人,那女人说的是不是真话,还有……”
还有,那个半岁大的婴儿,是不是如女子所说,是他凌玉城的骨肉。
凌玉城心不在焉地展开供状,从头看起。
整个供词看似无懈可击,人是曾经在他身边伺候过的人,姓名时间都对得上。因为他骤然下狱,这群军妓流落无主,被奉旨接管北疆大营的端王脱籍放出,事后才发现有了两个月的身孕。生产之后,家里不容,不得已跟着商队悄悄越过边境,把婴儿送到玄甲卫的军府,只求孩子能平安长大……
然而仔细一想,破绽漏洞差不多随处可见。一个女人生产之后,要休养多久才能上路?没有官凭路引,在北疆烽烟处处的时候,是怎么越过边境一路摸到京城?不敢报他的名字,随便说一个身边亲卫又不是难事,为什么偏偏抢在元绍亲自过问的时候自尽?
……林林总总,他不信元绍看不出来。看出来了又特意派内侍前来询问,元绍到底在想什么,想要他干什么?
还有那张除了北疆战事,其他什么都没提到的手诏……
反反复复地分析着元绍可能的想法,心里一点憋闷却总是压不下去。二十四岁独掌北疆三十万边军,身边有几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的?陛下以前又不是不知道——还派人特地过来讯问——派的是臣子也就罢了,还是内侍……
他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明明知道自己根本就是在胡思乱想,这等念头还是在心底兜兜转转,翻腾不去。凌玉城目光一掠,只见围成一圈的卫士们盯着他手里的白绢,大半脸上都是愤愤。心念电转,蓦地冷笑起来:
“陛下让你来问我这个?”
把手里的白绢塞回锦囊,他毫无预兆地扬手,向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的内侍劈面一掷:
“他还不如问我,当年在北疆的时候杀了多少人!”
不待那张口结舌的内侍反应过来,双膝一夹马腹,纵马驰出:
“走!回青州!”
作者有话要说: 小凌你其实有多爱陛下啊……你其实就是跟他告白的好吧?
ps:
桑心了
你们都不爱我了t_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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