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养着大把御医,之所以留用眼前这人,一是凌玉城信得过他,一个知根知底、得到病人信任的医生,总比临时宣来的御医强些;二是听他的口气,凌玉城之前有什么伤病一直由他诊断,好歹对病人的状况比较熟悉;第三,则是那旁若无人的态度,诊脉施针的时候满心满眼都是病人,便是他这个皇帝也不放在心上。
那是最敬业、对自己专业最有信心的人才会有的特质。
低头细细打量,枕上的人脸颊通红,时不时地转侧一下,又因为碰到了伤口而本能地皱起眉头,不得不停止动作。虽然如此,一直陷于痛苦中的人,却从来没有发出哪怕半声细碎的□□。
依稀记得,年幼时偶尔生病,母后总会陪在边上,一下一下拍抚着,轻轻细细地哼着歌哄他入眠。若不是那苦药汤子实在喝不下去,只怕他装病的次数,还能多上几次……
凌玉城年幼时,有没有过这样的记忆呢?
元绍忽然起身出外。
不久,欢快跳跃的笛声就在后殿边上的凉亭里响了起来。
“不是这支。换。”
“换。”
“换。”
教坊司主管太监都快要哭出来了!陛下之前还开口说个把字,两三次后,就只是一摇头。可是陛下,您口里的“江南小调”至少有四五十支曲子,好歹给个曲名啊!实在不行哼一段也好……好吧陛下您刚才是哼过了,可那颠三倒四迟迟疑疑的样子,还不如没有呢!
特特地地“叫两个会吹笛子的过来”,就是为了让她们一支一支给您打回来吗?
所幸,换了十几首曲子以后,元绍终于没有继续摇头。默默倾听了一段,他示意两个吹笛女子从头开始演奏,指尖在腿側轻轻打着拍子,直到听完了整支曲子才微微颔首:
“就是这一首。你们就在这里吹罢。”
轻快活泼的江南小曲像是青松山石跳跃的一脉清泉,光是听着,就让人不知不觉地想要微笑起来。和凌玉城那天在中庭吹奏的、沉郁幽咽的感觉完全不同,可确确实实就是同一支曲子。这首笛曲,想必牵连着他非常深刻的回忆吧……若非如此,也不会一边出神,一边断断续续地,把这个调子重复了不知多少遍。
转身回到卧房,隔着一座殿宇和广大的中庭,透入房帷的笛声少了几分高亢,轻柔婉转,依依如诉。乐声流淌中,凌玉城紧蹙的眉头竟然松开了些许,不再如方才一般转侧不安,脸颊微微侧向一旁,眼珠也停止了不安的转动,似乎在睡梦中也正凝神倾听。
乐声连绵,宛如一只温柔的素手悠悠抚过,一遍一遍萦回缭绕。卧房里一坐一立的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把目光投注在神色渐渐宁静下来的凌玉城身上。不知过了多久,窗下斜射的日影渐渐拉长,烛火一盏一盏亮起,而凌玉城终于沉沉睡了过去。
到这时候元绍才松了口气,一回头,身后发出比他更大吁气声的,赫然是手软脚软坐倒在地上的杨秋。连轴转了三天,杨秋显然也累得不行,更不比元绍还有精深内力支持,这一坐下,头往旁边一歪,靠在桌腿上就睡得人事不知。元绍忍不住摇了摇头,出去招手叫了个小内监过来,对他指了指睡成一滩烂泥的玄甲卫首席军医。
少则三天,多则六七天……看凌玉城终于能够安然入睡的样子,希望这一觉下来,热度就能退下去吧……
这样想着,他狼吞虎咽地填饱了肚子,也靠在床外侧慢慢合上了眼睛。
再次惊醒是在半夜。不及睁眼,首先本能地摸了摸凌玉城的额头——还好,虽然还热,总算没有烫到前几天那样让人惊心的程度。再要细细打量他脸色时,床帏外烛光摇曳,杨秋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醒了,掌灯过来诊脉。
许是被灯光惊动,床上的人眼睑闪了闪,随即微微皱起了眉头。元绍一手遮在他脸側挡住灯光,一手去被底摸他手腕,刚拽出被窝,就看见凌玉城唇齿翕动,轻轻叫了声:“娘——”
窗外的乐声依然轻轻地、细细地响着,不绝如缕。元绍愣了一愣,几乎不敢相信发声的是之前还在昏睡的凌玉城,脱口问道:“什么?”
烛光下,凌玉城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高烧未退,曾经清亮凌厉的目光,此刻仍然是散乱而黯淡的,怔怔的盯着虚空中不知什么所在,看了一会儿,又疲惫地轻轻阖上。元绍本以为他会就此再度睡去,正在纠结要不要趁机叫他起来喝药,却听到凌玉城略微提高了音量,再次叫了一声:“娘……”
黯淡烛光映照着他脸颊尚未褪去的潮红,烧得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开启,神色音声,从未有过的迷惘脆弱。
是梦到了母亲吗?
还是那流淌了一天的笛声,也曾经被他的母亲悠悠吹奏,用来抚慰病床上的爱子?
元绍的右手顿在了空中。
屏息等待着,却一直没能得到熟悉的回应,凌玉城的神色渐渐黯淡失望,气息也再度散乱起来。元绍看得不忍,伸手想要拍拍他肩膀抚慰,不料凌玉城已经把手臂伸出被窝,在虚空中伸展着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却最终还是无力地落回了枕上:
“娘,”他低低的、急促的说着,似辩解,又似哀求,“你不要不理我……我真的不是——贪生怕死……”
一句说完立刻紧紧抿起了唇,微微仰头似乎在倾听着什么,神色专注,却分外透着一股孤单和倔强。即使隔着薄被,元绍也能看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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