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正衍四代祖籍上海,算血统纯正的本帮人,在偏远落后地区居民心目中,上海是时髦的代名词,首先让人联想到纸醉金迷的十里洋场。但事实上人分三六九等,有摩登气派的富豪就有寒酸低微的穷鬼,又正如深山有神仙洞府,都会有茅屋陋室,上海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阴影下也掩藏着一些年代久远的棚户区,谢正衍的家就位于虹口区一条以破落著称的老街上。
这里原是上世纪初叶江苏移民的聚集地,经漫长岁月堆积出庞大脏乱的城中村,房屋多是简陋逼仄的砖木类违章建筑,人均居住面积通常不足10平米。方圆0.5平方公里不到的狭小地域里蛰居着数十万人口,大多是城市破落户、外地打工者或者与留守儿童相依为命的老人,狭小的街道,昏黑的弄堂构成都市社会低层生活的全景。
21年前谢正衍在此降生,但关于这条老街的记忆是从6岁时开始的,之前的六年他被父母送养给嘉兴乡下的远方亲戚,养父母离异后又将他完璧奉还。他还记得第一次踏入这条街道时看到许多警车,红亮亮的警灯像闪烁的小灯笼沿着街沿一字排开,他缩在自行车后架上懵懵懂懂听大人们议论,说警察在进行“扫、黄打、非”。过了好多年他才知道,他所在的这条街曾是上海几个有名的“非法性、交易集散地”之一。
黄昏的夕光照不进谢家所在的后弄,长期缺乏维护的水泥路面遍布碎纹,行走其间仿佛踩着一张狭长的蜘蛛网。两侧都是歪歪斜斜的二层小楼,油绿的爬山虎大摇大摆顺墙溜达,一星期不见,它们胃口更好了,几乎吞掉整面墙壁,却十分挑嘴的留下玻璃质地的窗户,一扇扇大小各异清浊不一的窗户犹如悬在半空的眼睛,它们曾是谢正衍孩提时代的幽灵,激发他无数恐怖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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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了,空气中混合潮气、霉味、酱缸酸臭,阴沟腐浊、各家的饭菜香以及盛开夹竹桃辛辣呛鼻的味道,谢正衍快到家门时两个脏兮兮的手持甘蔗的小男孩旋风般从天井里扑出来,为首一个差点撞他怀里。他们尖叫一声,用谢正衍听不懂的外地口音欢叫着蹦窜而去,做记号似的沿路喷吐甘蔗渣。
穿过顽童出入的天井,谢正衍到家了。这栋老掉牙的“祖宅”似乎比一周前更显凄清破旧,打满水泥补丁的墙壁又增添几道新裂缝,一楼的推拉窗也已经关不上了,像个豁嘴的傻儿愣愣面对外客,令人倍感尴尬。二楼支出的晾衣架上,大红大紫的内衣内裤正随风摇摆,生锈的空调机箱啪嗒啪嗒滴水,看来父母还没叫人来修理。
家门敞开,门边靠着一把被灰尘污渍抹去本色的老竹椅,上面蜷缩着一位跟竹子一样枯瘦焦黄的龙钟老太,双手捧着不知是什么的吃食不停在光秃秃的牙床间来回磨蹭,制造出吧嗒吧嗒的粘响。谢正衍走到她跟前,望着她灰白的眼珠轻喊:“嗯奶,吾回来啦。”
老太太目光呆滞,嘴里的吧嗒声并未止住,她的阿尔茨海默症已相当严重,智力退化到婴幼儿水平,遗忘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人和事。谢正衍是亲眼目睹她从一个霸王似的毒舌恶婆一步步沦落到此种凄惨境地的,心情也随着她的病情恶化日益复杂。
记忆里,奶奶从来无关慈爱,她凶悍暴躁,成日里斗鸡样东啄西啄,不待见家中任何人,最厌恶的就是他这个“去而复返”的小孙子。谢正衍读初中以前每天早上都会挨她一顿打,理由千奇百怪,筷子拿反了,眼屎没擦干净,衣领没翻好都能招来藤条和耳光。每次听到奶奶挤眉瞪眼吼他“没家教”,他便委屈,认为奶奶的要求太严苛,有钱人家还没这么多讲究呢,何况他明明是家里最懂礼貌的人呀。
为此他一直以怨报怨的恨着奶奶,时常偷偷骂她老不死,甚至在她生病之初还有些仇人遭报的痛快,可后来眼见她的状况一天比一天糟糕,又渐渐动了恻隐,尤其是看她被翻身做主的母亲打骂虐待时,更是受克制不住的怜悯心驱使替她辩护求饶,他们这个家一直推崇弱肉强食的生存定律,这正是他生活痛苦的根源所在。
在他家左边与邻舍之间隔着一条1.5米宽5米长的黑缝隙,被搭建成厨房使用。此时厨房里锅碗瓢盆正在唱歌,谢正衍走过去,向昏黄灯光下忙碌着的矮胖利落的身影客气的喊了声“桂嫂”。
桂嫂应声回头,报以粗亮的笑声:“小衍回来啦,侬吃饭没有?”
她一口硬邦邦的扬州腔,土气,却让这座冷寂的屋子显出一点生气。七年前谢正衍初见她时还有些嫌弃她身上乡下人的粗莽,如今却觉得她是身边熟人里能教他放松的一个。桂嫂并非谢家保姆,原是谢正衍的父亲谢天佑为他家餐馆招来的小工,因奶奶病重,被临时调配过来帮忙家务。
谢家自曾祖起整整穷了三代,谢天佑混到40开外才开窍领悟到发奋图强的道理,凑钱在闸北顶下一间铺面,卖起了小龙虾,也是风水轮流转,生意日益兴隆,不久便基本达到了丰衣足食的小康水平。本来早有能力改善一家人的居住条件,无奈两口子都是天生的穷骨头,吝啬小气鼠目寸光,钞票只能进不能出,舍不得自己掏钱买房子,非要等政府拆迁赔偿。
谢正衍提过多次建议,都是白白挨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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