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狱法被二山围困,处于存亡之际,他才将不敢说的写在纸上,送给了师兄。真说起来,不过是觉得二人生死未知,做个了结。
便是这仅有的一封信,何一笑之后再未见过,更不曾想到,竟会在这时听见。
卜中玄见他抿唇不言,从袖里摸出张泛黄信笺:“何山主还认得吗?”
何一笑却又笑了出来。
“自己写的东西,自然认得。这事没什么好瞒,我当年的确爱慕大师兄——那又如何?”
33、
他承认得过于爽快,卜中玄颇有一拳打空的感觉。
江逐水脑中一团浆糊,翻来倒去就是师父那句话。
——我当年的确爱慕大师兄,那又如何?
先前他其实已经有了猜测,然而猜测与亲耳听见到底有差距。疼过了,也麻木了,黏黏腻腻憋慌得厉害,仿佛被锁在逼仄、密不透风的暗室里受着挤压。
江逐水一生顺遂,未遇见过什么风浪,此前与师父之间的矛盾,已是生平所经的最大悲喜。直至此时,他才发觉,那时所谓的心潮起伏,不过夏夜微风、春晨细雨,算不得什么。
其实何一笑此时说的并不多,但他却想到了很多。身体的每一块肌肉原本都能运使自如,此时却像切断线的木偶,再操纵不得。
血液在身体中奔流,似浩荡大河,将他的理智一并带走。
江逐水以为那是很长的时间,以至连脖颈也僵得难以运转,当他看去时,见卜中玄脸上惊讶的表情还未收起。
原来只过了那么短的时间。他听见自己心底起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然而便是这么短的时间,江逐水背上湿了一片,汗水打湿重重衣衫,口中所有的津液都不见,喉里干得厉害,怕连一句话也说不好。
他的唇也在不为人知地颤抖,震颤直抵心深处,叫他目中酸涩,几要哭出来。
可他又不能落泪。
这时卜中玄回过神:“你竟承认了?承认恋慕江卧梦?”
何一笑唇畔笑容冷如刀锋。
卜中玄道:“既然承认了,江逐水便不好做山主了。”
何一笑问:“为何不能?”
卜中玄嗤笑道:“将自己的房中人送上山主之位,岂不令人耻笑?”
“房中人?”何一笑疑道,“这话从何说起?”
卜中玄微怔。
何一笑又道:“我懂你意思了。当年我是对大师兄有些非份之想,可这与逐水又有什么关系?”
“怎会无关?只看容貌,他二人一点不差,放着这么一人在身边,你怎可能……”卜中玄忽然停下话。
何一笑扬眉一笑:“可不能将自己想法强加给我啊。要一副相同的容貌何其简单?寻常的易容足矣,若肯费点心思,便往十二玉琼岛求一具傀儡,样样都能随你心意。”
他又道:“既然我恋慕大师兄,便只一心期盼他好。他人不在,逐水是他唯一后人,若我真做了那些龌龊事,岂非qín_shòu不如?你涿光山要做qín_shòu,我可不要。”
卜中玄未想到他会说出这段话来,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便连姑射二人,亦是带了异色。
江逐水想起在山中时,他自以为师父对他有绮念,主动问询一事。
原来师父之所以能被他引动,不过是为了这张放在心上的脸。所以师父不许他将软红绡借予别人,不许他面上有任何损伤,所以才会在神智迷蒙时,对他做下那些事。
原来师父心中是这样想的。
原来当真只是他自作多情。
江逐水回顾往事,只觉桩桩件件都是对自己自以为是的嘲弄。魂灵仿佛离了躯壳,正于高处俯瞰,将自己面上所有的失常尽归眼底。
卜中玄心知此次失算,仍不甘心:“何一笑!你可知你今日所说被人知道了,天下人会如何说你吗!”
何一笑冷笑:“此地算我自己,才七人而已,谁要做长舌的?即便叫人知道也没什么,我早不做山主,随他们说去,能将我如何!”
卜中玄眼藏怒火:“何一笑!好一个何一笑!还说你师徒二人之间没什么,若没什么,你怎会如此上心,连这种私密事也拿出来说!”
“你似乎忘了一事。”忽有人开口。
卜中玄看去,发觉竟是江逐水。
江逐水衣裳雪白,脸容也是白的,却似玉石,除外表外,内里也是坚硬的。唇抿成一线,眸光平静,说话之时,唇角微翘,瞬时如春风化冻。
当年的江卧梦,像一柄出鞘剑,即便面有笑容,也冷光凛凛,带着兵刃的锋锐。与他相较,江逐水温和太多,二人于这点上,没有半分共通。
卜中玄对江卧梦记忆深刻,此时发觉这两人因着气质不同,看来竟不是特别相似。
江逐水一振手臂,软红绡似条赤练蛇,自袖中弹了出来,灌入内力后,即刻绷直,唯独剑尖仍在晃动。
卜中玄目光凝注在剑上,恍惚看见有鲜红珠泪沿锋刃滚落。
衣雪。剑艳。杀气浓。
江逐水俯首看剑,侧脸线条优美至极,目光却与柔和无关。抬眸一瞬,竟与何一笑出奇相似,杀机内蕴。
卜中玄被无形杀意所激,不自觉往后退步。脚方抬起,反应过来,悻悻又放下,神情尴尬。
肩舆内的任白虹道:“你想做什么?”
对方声音并不高,语气也堪称和缓,但江逐水心知这些不过表面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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