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令下,丝绢和笔墨几乎是立刻端到了帝王的面前。
年轻的帝王卷起玄黑的袖子,猛地抖振开一丈多长的素色丝绢,执笔蘸墨,如草蛇行,一行六七字。
开头便是一行刀削大字:君何功于秦?
所有侍卫太监都笔直地站着,噤若寒蝉,丝毫不敢抬头。那一天咸阳大雪,年轻的帝王立在咸阳宫顶几乎挥毫而就,连笔墨溅上了脸颊都不自知。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
“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
“其与家属徙处蜀!”
“……”
一字笔墨无数,力震山河。
那一日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一种雪寒刺骨,冷汗直流的感觉。
……
秦王的书信到达阳翟的时候,吕不韦正在小院里煮酒,来年的桃花还未开,但是这酒却叫桃花,是那酒馆的貌美寡妇清亲自送过来的。
余子式倚在廊上,背后的剑抵着柱子,在使者一踏进门的瞬间出鞘。
剑离着那使者脖颈一寸险险擦过钉在了墙中,那人腿一软,却仍是壮着胆子喊了声,“秦王的书信到。”
余子式眼中凛冽更甚,他朝着那人缓缓走过去。使者被他的气势震了一下,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就在余子式伸手覆上剑柄的那一瞬间,院中盯着壶中酒的吕不韦终于开口道:“子式,把信拿过来吧。”
余子式从墙中拔出了剑,从使者手中拿过了盒子。“滚。”他只对着那使者说了一个字。
“你……”那使者明显是从未受过这等待遇,脸涨得通红,半天恶狠狠哼了声,却也没敢多说什么转身走了。
余子式走到吕不韦身边,将盒子递过去。
那丝绢几乎铺满了大半个院子,吕不韦一步步边走边看,终于在最后一笔处停下了脚步,轻轻笑了笑。
余子式斜斜靠在廊上,扫完了整篇书信。
不是诏书,是书信,上面没有秦王印。
吕不韦扭头看向余子式,“这瞧着是气得不轻,也不知道是又出了何事。”
“也不一定,兴许心血来潮。”余子式漠然道。
“是有这可能。”吕不韦很是赞同,半天又无奈抬头笑道:“这看去哪里像封堂堂大秦君王的书信?问我何功于大秦,何亲于大秦,还让我赶紧收拾细软滚西蜀去,这孩童心性多少年了也不改改,如今都是一国之君了。”
“的确很无聊。”余子式应和了声,他仰头看着飘下来的雪絮,没再说话。
有血从鼻子里淌下来,脏了那丝绢。吕不韦低头伸出袖子去擦拭,却是越擦越多,吕不韦终于想起什么似的去擦脸,袖子瞬间就晕开了层层血色。他盯着看了半天,轻轻叹了口气,“算了。”
兴许是离死亡越来越近,吕不韦也难得有些不管不顾了,他扭头朝着余子式问道:“他以后是个什么样的君王呢?”
“千古一帝。”余子式看向吕不韦,“远超你所有的想象。”
“那还真是想象不出来。”吕不韦低低叹了声。
余子式别开眼,压住心中的情绪,他漠然地将视线投到远方,问道:“你死了以后想去哪儿,咸阳?濮阳?还是随便哪儿?我送你去。”
“不想到处跑了,年轻时跑了大辈子,累了,就葬在阳翟吧。”他看向余子式,“先生清瘦,棺木可买小些的,省点银子。”
“火化找个菜坛子给你埋了,更省,还不用担心死后有人盗墓鞭尸,如何?”
吕不韦一愣,想想这方法死得也挺干净,边说道:“也成吧,不过最好是别是菜坛子,换个酒坛子。”他拍了拍寡妇清刚送来的那坛子酒,“这酒坛子就不错,桃花,这酒名起的也好,大俗大雅,与我挺合称。”
余子式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他觉得心里难受。
吕不韦抱着那酒坛子躺了回去,看着那满院子的缟素飞雪,一直昏沉沉的头不知怎么的清明了几分。他心血来潮般对着余子式道:“子式,我给你唱支歌吧。”
“不用。”余子式冷硬地拒绝,却发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哽塞,“你留着点力气多喝点酒吧,以后喝不上了。”
“没事,我不爱喝酒。”吕不韦卷起袖子,伸手便拿起那矮桌上的筷子,轻轻敲起了酒杯。
温和的嗓音掺了沙哑,听上去像是夹着风声。吕不韦边哼着调子,眼前渐渐浮上一幕场景。
铁马冰河,百万秦关。
“岂曰无衣?与之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戈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那调子断断续续,一曲壮烈秦风,没听出丝毫壮怀激烈的味道,只剩悲凉。
余子式没能听完,他听了一半,起身从院子里走了出去,院子外风雪极大。
他只走了两步,身后院子里原本细细碎碎的歌声熄灭,只剩下了一片空荡荡的寂静。
余子式抬眼,眼前一片大雪茫茫,耳边只剩下一程潇潇风声。
这一日,阳翟大雪。
大秦相邦、文信候吕不韦,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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