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余年前,仕人们和仕女们最爱在那里吟诗作对,不知道盛景还依旧?”
岑破荆沉吟:“江山寥落,平民百姓颠沛流离,哪有闲情吟诗作画?但白柳林边又植了一排红柳,初春,柳叶柳树干血红如火,上映红日,下照流水,十分绚烂,若等得天下太平,熙熙攘攘,盛景当比以往更盛。”
方丈微笑,又与岑破荆说了几句。
无非就是山下风景如何,山上风景如何,石路修得如何,岑破荆一一答复,井井有条。方丈问得兴起,竟领着他将整个青竹寺绕了一圈,还兴致勃勃特地在石佛前为他说了一段艰涩的经书,把岑破荆听得头晕目眩。
好容易脱了身。
迟衡在栏杆前侧目:“你小子怎么一和方丈说话就变得怪怪的?我看你啊,再听上几天就要被方丈收了。”
岑破荆挥汗如雨:“能不怪吗?别人也问这些问题,但没一个问得是方丈的调调,忍不住就拘谨了。方丈刚才还说,我比你有悟性,等天下太平之后让我回来做他的俗家弟子……呵,有我这种弟子佛门就不得清净了。”
“……你哪里比我悟了!”
岑破荆得意洋洋:“佛曰:不可说。反正我有慧根。”
“慧根?信不信我一刀把你的慧根斩了?!”迟衡戏谑,“你要想当弟子,我现在就能给你刮个光头烫几个疤。方丈真偏心,我在寺里任劳任怨,他都没夸过我一句。”
恒素过来,恰好听了这话,笑说:“他夸过,施主修了一条石路让更多人向佛,功德无量,不过没让你听见罢了。”
迟衡不吭声。
恒素又道:“迟衡施主能否再给贫僧砍些青竹?”
迟衡义不容辞,跑去青竹林里。二月,有些新竹长到一半,新绿新绿的,一茬一茬的更以往的青葱。为恒素挑了上好的竹子砍下,又快又卖力。恒素站在一旁,将竹片收拢好:“施主要走了么?不知几时能回来?”
“等我将事办完,得个一两年吧?”
“多谢施主为青竹寺……”
迟衡连连摆手:“行行行不就是修了一条路吗,又不是多大的事,我也白吃白喝了一年。”
恒素道:“方丈说得对,你不适合呆在寺院,一年里,我都没见你像今天这么笑过,也没听你说过那么多话。慈悲为怀,佛门中人本不该听从杀戮——这把刀是我救你时看到的,你拿回去吧,你既然不是佛门中人,就不受束缚了。”
看着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乌色的重刀,迟衡感慨。刀握手中,他反手一划,刀在夜空运风如啸,像沉郁已久的猛虎出鞘一般。
恒素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次日,山川晴光烂漫,迟衡道别,也没有说太多。转弯处,他见方丈和恒戒转身入了寺门,一个后背佝偻,一个微胖。而恒素和小栗子站在原地,灰衣笼清瘦,目光恋恋不舍。迟衡知道,再怎么说珍重,再怎么说再会,大多数人转身之后也许就是一世,只有极少的人能相伴相随,缘少则散,缘多则聚,由不得半点挣扎。
如此,怎能不珍惜?
下到半山腰,岑破荆总觉背后发凉,屡屡往山林里看过去:“这山没有猛兽吧?为什么感觉背后有眼睛看着一样?”
迟衡忽然驻足,冲山林喊道:“燕行!燕行!”
树叶簌簌,一袭淡蓝拂下。
燕行道:“有事吗?”
“喔,原来是你!我们要去垒州你也一起去吗?明人不做暗事,去的话就不要总是跟在背后,我后背发凉。你不用再担心了,他不会祸害青竹寺了。”岑破荆抢先说。
燕行却答非所问:“一将成名,万古枯朽。”
迟衡默不作声。
岑破荆不耐烦地拂手:“你吃祖业当然可以痴心练剑,不理红尘俗世,又怎么知道芸芸众生的痛苦?我们不去争夺,就只能等着被人踩在脚下了。”
燕行不语,走在最前边。
岑破荆忽而讶然:“你走路能不沾地?不是鬼吧?嚓,还好有影子!”可不是么,燕行蓝袍宽大罩着双腿,行之有侠气,但抬足间偶尔能看见,他的鞋子并没有沾地,竟然如踩着空气一般。
燕行微笑:“这是御气而行,只能走十来步罢了。”
闻所未闻。
岑破荆的眼珠子几乎跌出来,转向迟衡:“这是人能做到的不?这不是鬼吧?”即使迟衡见过他飞檐走壁,看到这情形也难免惊讶。
燕行道:“我有练剑的天赋,御气而行也是练了许久的。”
他的确天赋异禀,守着祖业衣食无忧,十二岁就击败了所有能见到的剑客,之后一个人苦心琢磨,终于超然于其他人。对此,燕行并没有自傲反而越发痴迷练剑,但是,天赋是天所赐,亦不能破天,所以,他御气而行也就止于二十步之内。
三人默默无语。
下到山脚下,燕行忽然说:“你们要去哪里?垒州?”
岑破荆很畅快地说:“是的,先过夷州,后如垒州,你要是顺路不妨同行,有你在,鬼神不近,反正只要迟衡万花丛中过……哎呦……”
迟衡狠狠给他一个肘拐。
燕行却诚挚道:“确实同路。”
岑破荆纳闷了,与燕行低声说:“你是担心他吗?没有必要了,他不会滥杀无辜,我们要去的地方一个杀人也杀得正气的地方。”
“只要不祸害青竹寺,其他地方我都管不上,慈悲为怀,就不是乱世。”
这话都说出口,那就同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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