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蛮回想起当时的情形,不禁哈哈大笑。
“那男的听见了,登时就急了眼,冲进来和里头的婆子们打作一团……”
接着更多的人一窝蜂挤了进来,险些将门槛踩破。
干架的,劝架的,骂人的,拦车的,瞎起哄的,院子里吵吵嚷嚷的一片,好不热闹。
“我趁乱摸到了姨娘们的小院里,随手找了几件xiè_yī什么的,往树上和大门上搭了几件。毕竟是撒了这个谎,才把这么多人骗来蹚浑水的,做戏总得做得像些。”
阿蛮有些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其实那会儿大可以仗着人多势众,先跑过去扇她们几下,再当众把她们衣服扒光,这样更容易对街坊邻居们造成视觉上的冲击力,和心理上的信服力。
但她做不到。
姨娘们再怎么可恶,毕竟也和她一样是个女人,给个教训就够了,犯不着让人出那么大的丑。
“对,就该这样。”
许含章的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没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厨娘也有这般的心胸和性情,要是让那些一味把同性往死里整,转过头来却给渣男倒洗脚水的女子们瞧见了,不知会羞愧成什么样。
“阿蛮嫂子,你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儿。”
宝珠在一旁也听得津津有味,笑嘻嘻的说。
“是吗?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阿蛮大大方方的接受了她的夸赞。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许含章一本正经的附和了一句,惹得另外两人开怀大笑。
“我也是这么想的。”
笑过之后,宝珠也板起脸,特严肃的说道。
“哈哈哈……”
阿蛮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将话题扯回了正事上,“其实周伯早就做好了准备,却没料到她们会这么快下手,也没想到她们胆子会这么肥。人现在都关在内院里了,也不知他会怎么处置。”
这件事还挺棘手的。
姨娘们都是良民身份,断不能安个‘逃婢’的罪名扭送到官府。
况且有人已经和官府的小吏暗中勾搭上了,若真的对簿公堂,指不定吃闷亏的是周伯。
“郎君生前只知道埋头赚钱,却不晓得花银子捐个官儿,给自己找个依仗。”
阿蛮惋惜道,“士农工商,商为下等,管你荷包再鼓,出了门照样得给当官的装孙子,给人家避车让路。他明知这个理,却死活不认,就一条路走到黑,八条牛也拉不回来。”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
她叹了一口气,“等这边忙完了,就请个好的风水先生,找块好地把他葬下。”
然后不解道,“郎君那时兴许是病糊涂了,居然让我们把他火化了就成,完全不接受入土为安的提议。”
“天哪。”
宝珠倒吸一口凉气。
被火烧掉皮肉,融去筋骨,身体变得焦黑,最后化成一捧飞灰,消失在天地间。
这场景,光想想就觉得恐怖。
“是很恐怖,但不会全数烧成灰。”
许含章语气平静的说,“至少牙齿和头盖骨、大腿骨都会相对完整的保留下来,骨头可以用小锤子敲碎了碾成粉末,牙齿却不能。”
“娘子,你别吓我。”
宝珠闻言打了个冷战。
“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阿蛮则露出了惊悚的表情。
就算她是个神通广大的半仙,也犯不着对如此邪性的事了如指掌啊。
“经书上看的。”
许含章仍是一派平静,“有一章特意讲了天竺的僧人在死后会选择火化,若是身怀大功德大慈悲的,就会在火中炼出一颗极有灵性的舍利子来。若是佛心不稳,慧根平平,便只能余下数颗牙齿,和最坚硬的头盖骨、大腿骨。”
“原来是这个啊。”
阿蛮顿时明白过来,“前几年大觉寺建了座宝塔,顶层就供奉了一盒舍利子,可惜不是谁都能看的,必须捐上一大笔香火钱,才能上去拜一拜。”
“听起来好玄妙,一点也不吓人。”
宝珠一改先前的畏惧之色,笑着道,“娘子,你要是一开始就这样说,我就不会害怕了。”
“好。”
许含章笑意浅浅,心底却涌上了寂寥的情绪。
她欺骗了这二人。
自己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亲眼目睹了全村人被烈火焚烧致死的惨状。
火势燃尽后,他们并没有化作飞灰消失,而是留下了一地或焦黑或灰白的碎骨,冷漠的盯着最不该活下来的她。
四周一片寂静。
“是我害死了你们……”
她缓缓的跪倒在地,颤抖着伸出手去,抚摸着一根根骨头。
它们有的粗糙,有的光滑。
有的像铺了层油纸的绸布,有的像裹着铁渣子的栏杆。
男子的骨头,重而粗;女子的骨头,轻而细;小孩的骨头,韧而柔。
它们曾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
现在却成了这样。
都是被她害的。
她的心中滚过诸多复杂的感受——内疚、心痛、绝望、无助、悔恨,几乎要将她硬生生压垮。
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在下一瞬就突然冷静了下来。
这种突如其来的冷静,连她自己都惊骇不已,像是魂魄已从身体中抽离出来,漠然的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为了打消这种诡异的感觉,她下意识的转头四望,旋即却愕然的怔住。
只见自己双眼紧闭,毫无生气的倒在白骨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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