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丈!”
纵然此时天神下凡,天女散花,也不能让莲生更激动了,蹲在这破衣烂衫的老者身边,素来伶牙俐齿的莲生都变得语无伦次:
“真没想到,这么快又见到你,一定是三危山的佛光显灵了!我找你已经一年啦,求问小女子的身世,爷娘是什么人,现在什么地方,当年为什么抛下我一个人,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团聚?那天浴佛节就想求教的,结果你在唱变文……那个《香音变》还没唱完啊,好想听,求你接着唱呗?你说我为什么与旁人有点不同,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变化的,有什么法子能掌控吗?我将来会是什么样,会一直这样吗……”
艳阳和煦,春风暖暖地拂过大街,那老丈半坐半躺,倚在树下,一双老眼微闭,惬意地晒着太阳。鬓边那朵石榴花,已经完全枯萎,仍然漫不经心地插戴着,焦黑的花瓣软塌塌垂在耳畔,倒正和整个人的污糟相衬。
“你这小丫头,太也贪心。”
莲生叨叨了半天,老者才懒洋洋地开口:
“我是看你积了点德,才来见你一面,一下子索求这么多,倒教我不想理你了。”
“不要呀,小女子不懂规矩,老丈指教便是,无论如何求你点拨……”莲生哀求几句,忽然一怔,回过味儿来:“我……我积了什么德?”
老者不理不睬,只翻了个身,口中嘶哑地哼着什么变文,半眯的双眼望向数丈外的甘露大街。
大街上热闹如常,并未有人注意这一老一少。三三两两经过的,都是刚从府衙领了山膏肉的乡民,男女老少,个个喜气洋洋,捧着蒲叶包裹的肉块,像捧着什么天赐的福祉一般。
莲生等了片刻,不见老者回应,当下乖巧地凑近,堆起满脸可爱的笑容:
“老丈,我不贪心便是,只求一样,只求你帮我解说身世。”
老丈依然半眯着双眼,口中的哼唱声越来越低,倒像是要睡着了。
“老丈,我也知你等闲不给人掐算,要看缘法,若是小女子缘法未到,求你明示。”莲生的声音也越来越低,小心地不打扰到那卧佛一般的老丈:“若是要钱,我也攒下了,回头一定取来奉上。若是要物,你尽管说,我努力弄来便是。我毕生心愿,就是搞清自己身世,无论有多难,只要你肯开口……”
响亮的鼾声,强势压过她的乞求。
太阳由东方转向西方,落在地上的影子,由短粗,变得越来越狭长。
莲生跪坐一旁,无奈地守着这横卧街头的老者。
其实她也不知道这老者的名字和来历,没有人知道。
只知道他大约是前年秋天从西域来敦煌,很快以算命看相的神技闻名乡里,据说都不问生辰八字,看一眼就能说出你的底细,只是为人乖僻,毛病甚多,等闲不肯现身,现身了也不肯理人,理人了也不肯给你算,肯算了还不肯尽言……
果然是这样。
但既然是异人,当然有异于常人之处,莲生自己生具异能,更对老者的怪异、乖僻、不循常理,有一份强烈的同情心。瞧他如此神技,却落魄街头衣食无着,想必是性子异常执拗,不为世人所容。他愿意解说便罢,若是不愿说……
天色黯淡,一缕霞光斜射树梢,太阳已将落山。莲生轻叹一口气,小心地推推老者:
“老丈,老丈?”
推了半天,老者才蠕动着身体,白眼一翻,满脸不悦:
“小丫头事儿真多!”
“老丈,”莲生赔起笑容,指了指头顶天色:“酉时将过,城门要关啦,你得快些出城才是。城门一关,你无处可去,如此流落街头,会被官府拿去打板子的……”
“你怎知我要出城?”老者用力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哼,我就住在城里。”
“不会吧,我都在城里找一年了,从没见过你……”莲生嘟起嘴巴,小脸上满是惆怅,也仍然快手快脚地扶着老丈起身:“无论如何,城门一关,宵禁开始,万不能躺大街上了,快起来快起来。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吧。”
“我的家宅,岂是你去得的?”老者龇了龇一口黄牙:“别要赖在我家里不走,硬求我为你解说身世。”
“我哪有那样赖皮?姑娘一无所有,有的就是志气。”莲生挺起胸膛,傲然拍拍胸脯,想起自己不是男身,又悻悻地将素手揣回袖中。老者斜睨着她,冷笑一声:
“真那么有志气?不求我解说了?”
“求啊,求啊!哎呀老丈,你还真是难处。”莲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常人行止,还都勉强不得,何况你是异人?求了你一天,你也不说,我有什么法子。不能害你触犯宵禁,只好下次再求啦。反正我已经孤苦了十五年,不在意再多些时日。”
老者咳了一声,甩动破烂的鞋皮,踢踢踏踏地向西边城门方向走去:
“只怕你等不得多些时日了。”
莲生悚然一惊。
“怎么叫等不得?”
“求我啊,求我解说。”
“是是是,求老丈解说啊。”
“哼,一人只能求一事,我劝你啊,身世放在一边不要提了,说说你的体质罢。”
“我的体质?”
一言入耳,更令莲生心头,呯呯乱跳不止。她的体质不同凡人,唯有辛不离知晓,这老者如何知道?一语中地,真如对她的底细了如指掌一般。
当下紧跟老者身后,努力做出轻松的笑脸:
“我的体质有什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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