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记得,那时她第一次见他时,那个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因为结婚的缘故,换上了一身暗红色底子的棉料长衫,那眉间似剑,眼神却因为羞涩而显得分外柔和,白白净净的一个青年,身上还带着点也许是祖上传下来的书卷气,那一声“梅子”,就叫的她心甘情愿的做了他的娘子。
老人说一拜天、二拜地、三来夫妻对拜,便可拜得今生眉与案齐。
最初的那几年确实很好,浇水锄天、灯下缝衣,偶尔的相对映眉一笑,便能让她心甘情愿的将这粗茶淡饭的苦日子继续过下去。
可是一切的美好都会在某一瞬间戛然而止,让人完全猝不及防,前一秒还沉浸在那人轻许的那一生里,下一秒,残酷的现实便将今生的苦难明明白白的摆在了你眼前,让你避无可避。
那时他们成亲已有三载,却还无所出。
那时的人们都还封建迷信着,思维里亦有着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思想,特别是农村,哪怕那时新中国的风气已经开始吹遍祖国大江南北,但在这小村庄里,人们却还闭塞的厉害。
他们仍固执的坚信着——若两人成婚多年而不得出,问题一定是出在女方那里。
她原本就没有娘家关怀,那时成亲,更是几乎没有半点随身嫁妆,婆家那些人早就看她不顺眼,如此一来更甚,各种风言风语、冷嘲热讽都扑面而来,好像是她干了什么天怒人怨、不容于世的大事、恶事,才让这冯家的几代单传生生的断在了这里。
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呢?她药也吃了、佛也拜了,再苦再腥的汤药她都能硬忍着吃下去,可是却就是无法对自己丈夫每日越来越清晰的叹息声无动于衷。
可是她能怎么样呢?
——她根本无计可施,只能更尽兴尽力的去对他好。她为他洗衣做饭,为他量体裁衣,为他揉腰捶腿,甚至连地里的活,她也努力的帮他去做。他在家里,不用洗一碗一碟,不用扫一寸一分,都由她来。
甚至当后来那场全国性的灾难发生之时,他被全村批判,那么多人劝她离开他,她却还是死心塌地的跟着他。
这般忠贞不渝,即使无所出,她也不负他多少了吧?
那为什么……他要那么对她?
孙文梅到现在都记得,那时冬寒,她坐在门口等他。他映着零零落落的小雪归家,手里却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
那女孩皮肤雪白、发色浓黑,明明才那般小小年龄,长发却已及至腰间。她抬眼看她的时候,她只觉得整个人都像是坠入了冰窟。
并不如何出众的相貌——那些女人说的是真的,冯彩小时候长的毫不出众,若单论五官的精巧程度,她甚至还比不上孙文梅小时候。但她却自有着一股别样的气质——那种书香门第的气质。她站在那里看她,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却偏偏让她像是看到了评戏里大家闺秀的模样。
文弱芊芊、柳夭艳影,那是她夫家世代相处的只有冯氏子弟才有的读书人特有的气质。
可是她呢?
孙文梅将一双经过多年劳作已经分外粗糙的手在身上围着的围裙上擦了擦,抬起眼,像是等着与她相伴了那么多年、曾许永不相负的丈夫给她一个交代。
男人却只是偏了偏头,像是有些局促的用比平时快上许多的语速说道:“这是我在路边捡到的……嗝,你今后就好好养着吧,反正,反正你也生不出。”
“我知道了。”许久以后,孙文梅才听到自己这么说。
江南的冬天,其实也是冷的刺骨的。
她曾以为若是自己正的一直无所出,自己是不会介意那人去找别人的,但真到了眼前,她才明白,原来自己……有那么小气。
后来,孙文梅便真的开始好好的养那个孩子,她为她取名叫冯彩,她跟她说那是因为他爹领她回来时天边的彩霞很美,美的让人挪不开眼。
但事实上,那天的黄昏并没有什么彩霞,有的只是那一场冷的透心的雪。
每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她那个已经愈发沉默寡言的丈夫便会在一旁皱眉试图阻止她,却又总会在她的眼神里喏喏的闭上了嘴巴。
那时的孙文梅总会忍不住的露出一抹冷笑,然后继续低头去看那仰着头看向她的冯彩。
女孩子的眼睛,总是美的就像被洗过的梦一样。
后来……后来冯彩他爹死去,留下了那时尚不满十岁的冯彩和她,还有一个毫无底蕴的家,她便独自将她养大,然后在她十四岁那年,亲手毁了她。
人们都说老冯家的娘俩在当家人死去后日子却好似越过越好了。初时人们还有些羡慕,会时不时地来凑一下近乎,打听打听她们赚钱的法子。但后来,却再也没有人来了。
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她们赚钱的法子能是什么呢?
那每天在冯家小院里来来往往的男人,又有谁真相信是什么“远房的亲戚”呢?
村里人都在背后偷偷的骂她没良心、心太狠,孙文梅却不在意。
狐媚子的女儿……本就就是狐媚子,怪得了谁?
但直到此时孙文梅才明白,也许她的那么觉得的,可别人并不觉得。
她觉得是这世界亏欠了她……他人却觉得是她亏欠了她。
孙文梅抬头看向站在她身前不远处的冯彩。那个总是显得乖巧懦弱的女孩子,正躲在那个男人的背后,一双眼却透过重重阻碍直直地看向她。
——极度阴冷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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