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内灯火辉煌,段夫人慵懒地靠在榻前,手里拿着一件山水绣缎料出神。
“夫人。”那男人的声音说。
段夫人的话里带着笑意,说:“你认得这小子?”
“不认得。”男人始终抱着段岭。
段岭感觉到先前的药在喉咙里化开,腹中渐渐地有了暖意,力气仿佛又回来了,他靠在男人胸前,面朝段夫人,却不敢抬眼,视线里只有铺罗床那花团锦簇的一小块。
“出生纸在这儿。”段夫人又说。
管家取来出生纸,随手交给那男人。
段岭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依偎在那男人胸膛前,有点害怕地挣了一挣,男人便顺势放他下地,段岭靠着他站住脚了,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武靴湿了一块,腰上系着一枚玉腰坠。
那男人又说:“夫人开个价罢。”
“本来呢,我段家是断然不会收下这孩子的。”段夫人笑吟吟道,“当年他娘怀着他回家,冰天雪地的,也找不到个去处,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住下来,可就没完没了的。”
男人一声不吭,注视段夫人的双眼,只等她说。
“这么说罢。”段夫人悠悠叹了口气,又道,“好歹也是他娘当年交到我手里的,这封信还在,喏,大人,您瞅瞅?”
管家又递了张纸过来,那男人看也不看,收了起来。
“可如今我连您的名号都不知道。”段夫人又说,“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您,来日九泉之下,可怎么朝段小婉交代呢?您说是罢?”
男人仍不吭声。
段夫人一展袍袖,风情万种地说:“本来段小婉这事儿就扯不清楚,想着人既然没了,过往也就一笔勾销了,今天您把这小子给领走了,万一来日再有人上门,说是他爹派来的,我又怎么说?您说是罢?”
男人还是不吭声。
段夫人朝他笑,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朝他招手,段岭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躲到那男人身后去,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嗳。”段夫人说,“大人,您总得给我个说法罢。”
“没有说法。”男人终于开口道,“只有钱,开个价。”
段夫人:“……”
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段夫人看这光景,明白这人显然是只打算付笔银两,结清这笔养育债,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管后续如何,一切全扔给段家。
好一会儿后,段夫人查探那男人脸色,见他已伸手入怀,掏出数张花花绿绿的银票。
“四百两。”段夫人终于开了一口价。
男人手指挟着一张银票,递给段夫人。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他不知这男人想做什么,他听丫鬟们说过,冬天夜里,总有人下山来买小孩,再送到山上去,供奉给妖怪吃掉,他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我不走!”段岭说,“别!别!”
段岭转身就跑,刚跑出一步,就被丫鬟揪着耳朵,在撕裂般的疼痛中被倒拖回来。
“放开他。”那男人沉声道,紧接着一手按在段岭的肩上。
那一按力逾千钧,段岭登时就无法动弹。
管家接过银票,递给段夫人,段夫人眉头微蹙,男人说:“不必找了,走。”
段岭:“我不走!我不走——!”
段夫人笑吟吟道:“这黑灯瞎火的,走哪儿去?不如留下住一夜?”
段岭声嘶力竭地惨叫,那男人反而低头看他。
“你怎么了?”男人眉头深锁,问道。
“我不去喂妖怪,别卖了我!别——”段岭一头朝桌子底下钻,男人手却更快,一把揪住了他,紧接着扣起修长手指,在段岭腰间一弹,段岭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抱起段岭,在段夫人怀疑的目光中,将他抱出了门。
“不必害怕。”男人把段岭挟在胳膊里,低沉的声音答道,“我不会将你送去喂妖怪。”
一出府,冷风如刀,卷着小雪扑面而来,段岭喉咙里似乎被一股逆行的气堵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叫郎俊侠。”男人的声音道,“记住了,郎俊侠。”
“卖馄饨——喽。”老者的声音悠然道。
段岭腹中打鼓,朝馄饨摊上望去,那名唤郎俊侠的男人停下脚步,沉吟片刻,而后把他放下,摸出几个铜钱,扔进馄饨摊前的竹筒里,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段岭镇定些许,心想他是谁?为什么把自己带出来?
馄饨摊前一盏黄灯,穿透纷纷扬扬的小雪,郎俊侠在段岭背上推按几下,解了封穴,段岭又要叫,郎俊侠却“嘘”了一声,老头儿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他的面前。
“你吃。”郎俊侠说。
段岭什么都顾不得了,接过碗,也不怕烫着了喉咙,立时就吃了起来。一碗鲜肉馄饨个大馅足,上头撒了芝麻与花生碎,一小块油脂化开在汤里,清香扑鼻,碗下垫着烫熟的雪里红。
段岭埋头狼吞虎咽,饥饿感已战胜了他的恐惧,正吃得满嘴汤水时,一袭狐裘又披了上来,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汤碗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筷子,吁气,这才转头看见了郎俊侠。
这男人肤色是麦色,犹如画中人一般,鼻梁很高,两眼深邃,瞳孔里倒映着巷内的灯光,与那世间的漫天飞雪。
一身衣裳衬得他身材笔挺,黑色的外袍上绣着几只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手指很长很漂亮。腰间还挂着一把戏台上才能见着的宝剑,明晃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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